【明報專訊】髮型師胡光駿(Romeo)曾在舊式理髮店和大小髮型屋工作,一直研究傳統理髮和香港剪髮史,多年來從朋友、結業髮型屋和清拆舊樓蒐集不少舊物,又曾在香港電台的社區參與廣播節目中擔任主持,訪問前輩及同行,介紹街邊剪髮的檔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上海理髮,至後來出現的女子理髮,梳理香港剪髮的變遷。近日,他在尖沙嘴自立門戶,設計了一家像展覽廳的髮型屋「髮言堂」,開門即有髮廊旋轉燈迎接,舊時的理髮器具俯仰皆是,他希望在這家真正的「salon」分享歷史,聚集一眾行家、朋友、客人和同好。
手起刀落 不講「salon」精神
香港人習慣稱髮型屋為「salon」,但Romeo指很多人誤解了它的意思。這個法文原指屋內的大型房間,特別是社交聚會或風花雪月的文藝場所。「不僅是剪髮,是讓人gossip、聊天的地方。」別以為現在流行的日式速剪店才講求效率,從前的剪髮舖也手起刀落,不講「salon」精神。他指80年代下午5點放工時間,已聽到噠噠噠的腳步聲,人們跑去光顧上海理髮舖,可謂爭分奪秒。他在90年代曾與出身理髮名店「金屋」的師傅共事:「唔快手搵唔到食,佢哋吹成10個頭我先吹4個。𠵱家啲人叫好慢。」尚記得當時的客人會在早上7時至9時來洗頭,之後才去上班。後來他曾在殿堂級髮型師Kim Robinson創辦的Le Salon Orient工作,「Kim都唔夠佢哋快」。
上海三把刀 「茶煙飯」周到
去年3月,北角的上海僑冠理髮公司受疫情影響結業,令人惋嘆香港傳統手藝消逝。「很多人以為上海師傅一直都在香港,但其實是40、50年代才走難來香港,不離剪髮或做鞋。」這造就了香港理髮史的轉捩點,開展廣東與上海師傅齊足並馳的局面,上海的多叫「上海XX理髮公司」,廣東的就叫「理髮室」。上海人的巧手帶來了「三把刀」:剪髮刀、菜刀和裁縫刀,「好多老師傅都咁講,其實髮型唔係話靚,真正多款式係廣東仔多啲。」上海師傅勝在注重「茶煙飯」,身穿白色制服,招呼殷勤周到,客人一來就遞煙遞水遞毛巾,剪髮時有人擦鞋,走時掃走衣服髮碎。廣東師傅一開始當然排斥,但後來也要順應市場學習他們,更逐漸合併。頭髮款式也由筆直的安南裝或Omega,變得緊貼潮流,甚至剪得出柯德莉夏萍的一頭清爽短髮。
Romeo因親戚輾轉認識到亞陳理髮的歷史,也收藏了亞陳理髮股份部的文件。它可以說是香港第一家連鎖理髮店,創辦人陳金泉來港入行學剪髮:「嗰個年代不用看CV,他什麼都學過吓,吹個頭似模似樣。」1936年開舖後一直接濟來港鄉親,於是十年八載便開了4間分店,風光一時,更是第一家有電話的理髮廳:「讓客人打來預約或借電話給他們打。為何這樣肯定?因他們憶述,連旁邊醫務所那麼有錢的醫生,也沒有電話。」亦在當時率先安裝冷氣機。可惜因為投資失利,亞陳最後一家店也在1972年結業。
香港理髮 叱吒亞洲
Romeo在80年代才入行,沒有見證那風光年代。那時他為了多結識女生,由裝修電燈轉到「dot舖」:「即半新潮的街邊舖,一日人工都買到包煙仔,食到飯。」當時崇洋風氣正盛,髮型雜誌上都是外國模特兒,理髮界也走進兩大巨頭HEADQUARTERS和Le Salon Orient分庭抗禮的年代。他拿出80年代的美髮雜誌Hair International,展示當時流行的髮型,HEADQUARTERS注重結構和修剪,比較整齊實淨;Le Salon Orient以吹頭造型為主,追求優雅波浪,代表作包括梅艷芳演唱《芳華絕代》的一頭經典白髮。他較喜歡Kim那高貴柔美的風格,便進了Le Salon Orient洗頭學師,至今仍記得Kim剪髮時的瀟灑風采。他直言當時香港的理髮業在亞洲首屈一指,「台灣、菲律賓、印尼、泰國都來香港考證書,之後回去執業,這是一門創意工業,我希望年輕人知道可以有創意,不要只跟別人」。1990年代後期,客人就少了吹髮的講究,轉為追求「wash and wear」的髮型,即洗完頭後直接用髮泥或鹽水定型搞定。隨後負離子直髮冒起,髮型就更易打理,亦切合追求方便快捷的社會環境。與此同時,出現了一些他認為扼殺了年輕髮型師創意的「懶人包」,理髮用品公司為吸引客人提供課程,教髮型師用公司產品剪出當季最流行的髮型,「買產品送技術」,令髮型師無形中倚賴產品:「好多師傅剪了5年左右,又回去學校學基本功,因為發現自己變通不到,潮流一轉就揦手唔成勢。」
啤酒樽練手腕 「煎釀三寶」
入行多年的Romeo有感剃鬚技巧尚未得心應手,於2018年到一間傳統理髮店學師,那裏有8個廣東或上海理髮師傅。近年男士理髮店興起,也提供剃鬚課程,外人便好奇他為何肯減人工去舊式舖頭當徒弟,「這班師傅做了60、70年,每日剃20個客,都剃過幾十萬個,我當然是跟他們學了」。這班師傅已屆耄耋之年,但不減慧心巧手,教他望塵莫及。「我學洗頭時,用膝蓋練手腕,手指公前後推。」但他訪問過有「香港髻王」之稱的老師傅姚達明,說他那年代練手腕的方法是把啤酒樽吊起,在樽上塗滿泡沫來練習,啤酒樽不能搖擺,務求把動作練得輕柔利落。另外,老師傅具備一些細微手勢,例如先輕力按扁剃鬚掃,才將泡沫塗到客人的唇上,在西式理髮店卻不一定做足。最令他佩服的,是師傅的「煎釀三寶」,「他們好注重洗完頭就不會再用手碰你的頭髮,不會沾到理髮師的手汗,這點在西式舖頭都沒那麼注重,我都學不到」。師傅會用尖尾梳勾起一撮頭髮,用風筒順着捲梳的髮絲吹下去,再用尖尾梳收結,頭髮便自然披落。
大中小工 互相補位
除了技巧,他認為傳統理髮店的待客之道也值得同行學習。走進現在的髮型屋,他覺得令人有種孤單感:「舊式的因為規模小,加上多熟客,(招呼)好似有酒樓知客的感覺。髮型屋應令客人賓至如歸,即使第一次進去,走的時候也令人感覺來了好多趟。」這種親切感源自家庭式經營,「慳得一毫得一毫」,習慣親力親為,他跟一眾老師傅一樣,早上七八點回去消毒、摺毛巾、清潔,之後才去吃早餐。為了「人人有工開」,師傅之間又有大工、中工、小工之分,大工負責理髮剃鬚,之後交給中工吹洗或做顏色,小工負責洗頭和染髮。男界與女界似分開兩邊,實質又互相幫助:「做女界的也可以做到男界,因男界多是油頭、剷青,較簡單。中工本應該只幫男界吹頭,女界沒有中工,但他們也互相幫手,有時大工會大喊,叫人剪個『山頭』(男性客人)。」也不拘泥晉升或崗位,「有些做到60、70歲都在是中工,有時洗頭貼士多,也不會轉大工」。有的則因技術或信心問題,做了大工又回去洗頭。這是他「跑師傅」(到多家髮型屋學習)得來的觀察,他發現很多理髮店都卧虎藏龍,只是因為師徒制,個個紅褲子出身,只由師父肯定,不清楚自己的功力。就像他認識的這批老師傅「一早收韁幾十年,不會轉來轉去。」談到傳統理髮式微,他覺得只是因為「風格老套啲,但手勢無生疏、快到不得了」,更認為現代髮型屋應學習那種衛生便捷的吹頭手法。在那裏待了一年多,他見證年邁師傅躬體力行,相信香港正走進「技術年代」,理髮業難以被科技取代,期望更多人入行,傳承這行業的手藝。
舊物珍品 睇得用得
Romeo身邊有不少收集舊物的同好,通常合租一個倉放置藏品,閒時三五知己去鑑賞。但他更希望公諸同好,同時追求物盡其用,「有人會把舊式的剪髮椅放在髮型屋當眼處展示,但我喜歡用到盡」。他覺得舊時產物反而更加耐用,故此在這裏的珍藏,有的不止可以欣賞,更可真正供人使用。像一進門就見兩張男界理髮躺椅,又稱「大工椅」,右邊的Belmont是他第一件大型收藏。這品牌是以前髮型屋的地位象徵,「成間都用就知好有錢」,用料實淨,他試過讓200磅的胖子站在腳踏上亦絲毫無損,頭枕、煙灰缸、掛毛巾等細節設計一應俱全。角落放了兩張黑色女界椅,比男界的窄身,線條流麗,因沒有油壓,普遍較高,故另配腳踏。天花板中央一把舊吊扇,「我好鍾意,以前理髮廳沒冷氣,調到第四五度的話,客人都涼到,卻不會吹起地板頭髮」,還有4個偌大的吊式烘髮機,有的改裝成燈飾,有個留給客人使用。燈槽上有多個鐵風筒、髮鏟、剃刀,全都狀况完好,但他卻分享一宗軼事:「以前亞陳有個理髮師傅,一邊拿着鐵風筒,另一邊拿着大風機,結果觸電死了。」安全起見,風筒等舊用具只供欣賞就好了。還有街邊剪髮檔必備的公仔書、老師傅磨剃刀的油石、燙髮火鉗、舊時的電髮藥水……60年代的髮型剪貼簿竟像一本明星相集,貼滿仙杜拉、夏萍等明星的頭像。「許多行家上來說很多物件聽過、未親眼見過。」他一直想覓個地方擺放藏品,剛好疫情期間熟客多了剪髮顧慮,促使他自立門戶,開設這個只容納到2、3個客人剪髮的空間。若想前來參觀藏品,以及與他交流理髮史,可預先致電,他定必歡迎之至。
髮言堂
地址:尖沙嘴山林道22-28號瓊林閣2樓207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