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長輩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

文章日期:2021年09月19日

【明報專訊】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爺嫲和父母的故事,作為子女很多時不知怎開口問,但想想其實他們很多經歷過民國、抗日、文革、大躍進到改革開放的大時代,可能走難來港,可能打過香港保衛戰,就算只是一個平凡的衣車女工,也見證了香港製造業的黃金年代,不是很值得記下來嗎?熊景明主持民間歷史檔案庫,自己也為家族寫了一本四百多頁的書《長輩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她筆下的故鄉昆明山明水秀,母親與父親伴她成長,對大家族各個長輩的蔭庇感恩、珍惜。她相信,留住他們的故事,比留住骨灰更重要。

一九四三年,熊景明在雲南昆明出生,此後長大成人,移民香港後,逐漸成為香港中文大學中國研究服務中心的要員。這是外間的人認識的熊景明,但打開新書《長輩的故事:滇池百年家族往事》,會讀到她小時候多麼頑皮,家中經歷動盪後又如何變得獨立,還有她與父親母親之間深刻的羈絆,在文字間表露無遺。

寫母與父的詩筆和史筆

當然這本書主角不是熊景明,而是她家中長輩們。當中「憶雙親」章節很長,紀念母親和父親是她提筆寫書的原因。她娓娓道來:「開始想寫,是我母親一九七三年去世後,就覺得應該把她寫下來,因為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雖然她有十八年生病躺在牀上,但你不覺得她是一個病人,她始終是一個大家族的核心。」熊景明的母親蘇爾端,讀來覺得是溫柔堅強的女性,一開始熊景明便寫道,即使母親臥病,仍有多人前來探訪,小時候以為是人情世故,長大才悟到是母親能給訪客不可言傳的,輕鬆與寬慰的感覺,所有人都喜歡跟她說話。她寥寥數筆,便為母親留下鮮明印象。

寫至親不容易,熊景明分享:「很難寫的,因為很傷心嘛,一寫就哭、一寫就哭。」她寫的第一個家人是母親,熊景明說是直到女兒長大成人支持自己,才有勇氣「踏入昔日的溫情與苦悲」,提筆書寫。全書最後有一句精簡獨到的書評,由台灣散文名家王鼎鈞所寫,說熊景明「寫母親多詩筆,寫父親多史筆」,熊景明寫母親的願望,其實是想悼念,把母親的故事留下來,一如封面所寫,留下故事比骨灰更有意義。

熊景明在父親熊蘊石一九九六年去世以後,也希望寫文章紀念父親。跟寫母親不同,熊景明把父親一生,和大時代的背景緊扣起來,由民國、抗日戰爭到文革皆有着墨。熊景明說:「寫父親時我在中國研究這個行業中做了很久,而且那時候我也讀了人類學,就比較有一種學者、學術的觀念來看事情,覺得可用他的故事,把時代給帶出來。」熊蘊石是一位工程技術人員,負責昆明的市鎮建設,人生不免較妻子更受政治影響,他曾幫忙修建滇緬公路,又擔當過自來水廠的廠長。

熊景明在二○○七年退休以後,在父母的故事上,再加入一些兒時生活趣事文章,二○一○年出版了《家在雲之南》。而新書,則寫了更多家中長輩,從文章題目也見熊景明的心思,如〈兒多母累:外婆錢維英〉、〈遠行未敢忘家國:三舅蘇爾敬〉、〈負你千行淚:于叔叔〉,而因為熊景明父親愛好攝影,書中也收錄了不少昔日黑白照片,除了人的容貌,還看見其時人的穿戴服裝,以及昆明的景致,熊景明說有人笑問她,照片背景這麼漂亮,是不是在巴黎拍的?

橫跨百年三代人 從經歷傳意 

這本書總長四百多頁,很多讀者,或熊景明的朋友都驚訝,她怎能記住這麼多事情,她說:「當我寫很多東西的時候,那個場景就回過來,所以你很簡單就把那個場景描述下來。」曾有一樁趣事,媽媽發覺她六歲時,竟記得一條兩歲時走過的巷子,笑她「老狗記得千年事」。她就覺得自己對細節的記憶力特別強,和父親很相似,自己應好好運用遺傳自他的天賦,把記得的事寫下來,也是對家族的感恩、回饋。

上一本《家在雲之南》,熊景明寫的多是自己的記憶;但今次新書,她寫的人物橫跨百年三代人,所以資料蒐集是非常重要的。熊景明寫了曾祖父熊廷權的故事,然而在她出生時,曾祖父已去世兩年,她一直只從家人口中認識這位「神一般存在的『老爺爺』」,她長大後在網絡上讀到《雲南通志續篇》,才知曾祖父是舉人、進士,做過知縣、知府,民國建立後做過兩處道尹(官名,即地方觀察使),到抗日戰爭時要遷居避險;一生寫過多部著作,題材遍及詩書、旅行、宗教。

所以在寫曾祖父時,熊景明請了些專家幫忙理解古文,做了多年學術研究的熊景明也視之為「學習的過程」,讀熊廷權的《唾玉堂文集》、《詩抄》等。但要寫作時,熊景明說最重要是從經歷中體悟,向讀者傳達信息。他有個深刻的故事,熊廷權在一九一○年代初,以參軍事的身分往西藏,輔助歷史留名的將領殷承瓛鎮壓叛亂。在查找資料時,熊景明讀過英國人、藏人、川軍和滇軍對事件的說法,希望知道西征事件誰錯誰對,但到頭來發覺自己看曾祖父的〈烏斯藏哀詞〉最深刻,其中一段:「徒使窮勇滇軍進退狼狽!朝下一令曰其速來,暮下一令曰其速去。豈計及我昆弟子侄之生命犧牲幾何,我伯姊諸姑之簪珥損失幾何乎!」熊景明佩服曾祖父能從老百姓的角度看戰爭,在當年來說是相當不容易的。

平凡小人物 側記時代精神

熊家是昆明的大家族,寫起上來精彩好像理所當然,熊景明說也有朋友讀完,覺得自己家中長輩平凡,真有值得寫的事情嗎?熊景明說:「這本書裏我最喜歡的都是一些小人物。」她舉其中兩位為例子。在〈屬羊的二姑姑:熊在岑〉,熊在岑是一位幼稚園教師,丈夫一早病逝,一個人照料家庭之餘,還幫忙養育姪女和外甥女,也就是她自殺了的妹妹、熊景明三姑姑的女兒,和她自殺了的弟弟、熊景明小叔叔的女兒。但小叔叔的女兒不久又被曾遺下她的母親接走了,熊景明就感慨說二姑姑竟有這樣的胸懷,接受養育的孩子被帶走,真是施恩不望報。

另一個故事,是〈小巷裏的中醫:表伯父孫叔銘〉,這位中醫雖不良於行,但老了仍拄着拐杖天天去水晶宮茶館為沒公費醫療福利的窮街坊看病,最初住的地方很近,搬家後距離就遠了,但路程還在一小時之內。然而熊景明寫他「一年年過去,伯伯的腰愈來愈彎,路愈走愈長。最後幾年,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走得十分吃力,走走歇歇,兩個多小時才挪到家。他仍不顧天雨、不避烈日地堅持,說『生命在於運動』。」這部分也是熊景明非常深刻的,而表伯父不良於行的原因,原來是「三反」「五反」時,他被人關起來寫交代,說完「不自由,毋寧死」就開窗跳樓了。

不過以下這個人物,熊景明必須要提,「有的人你不能不覺得他,是天之驕子這樣的一個人,但是最後被打入十八層地獄,即便是這樣,他仍能找到自己生存的價值」,說的就是她的乾爹黃湛。黃湛和熊景明父親是好友,同為工程技術人員,但命途多舛,因為他曾是昆明國民黨三青團主任,在政權易幟後被警方逮捕,被判勞改,他卻用工程技術知識,為北大荒勞改農場修路造橋。他勞改十年獲釋放,一生中花三十年才獲平反。熊景明一邊寫一邊回想小時候,感觸多了,非寫不可時也會寫幾句回應,但最主要還是以其春秋之筆微言大義。她也說可能很多人覺得歷史與自己無關,但從家史認識歷史,會覺得事件與自己很接近;寫了家史,也能記錄當年的時代精神,她還笑言:「如果是我出在那個情况下,我可能也會變得很激進。」

民間檔案庫 集回憶錄與家史

就在二千年代,熊景明發覺回憶錄和口述史寫作蔚然成風,她認為是那個年代的人自覺經歷甚多所以著書立說。在二○○六年,中國研究服務中心的「民間歷史檔案庫」項目成立,熊景明一直有幫忙,退休後更負責主持項目,希望能推廣家史及回憶錄寫作。現時檔案庫總共收集六千餘冊回憶錄、家族史、自傳、日記和照片。

當日記者去到位於大學圖書館八樓的中心,先在第一層會客室看見十數層架家史書籍,也有老照片系列等;沿螺旋樓梯上九樓,則有大量放滿回憶錄的書架,那些書按回憶錄主人出生年份排序,有名人如錢穆等,但熊景明說這些大人物的自傳很多圖書館也有,反而是平凡人的回憶錄她更重視。這些作品與口述史研究不同之處,在不以單一歷史事件為單位,而是以人為線索。

現在人人有電腦,熊景明覺得寫作易了,她笑說不用像列夫‧托爾斯泰寫《戰爭與和平》,妻子要把全書謄寫七遍。她建議要開始寫家史,可以先看些好作品,如錢穆的《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齊邦媛的《巨流河》,林達的《歷史在你我身邊》,但她最喜歡還是王鼎鈞的作品,《昨天的雲》、《怒目少年》、《關山奪路》和《文學江湖》,都是她喜愛的,也會請大陸中學生的家史徵文比賽或家史計劃的學員閱讀這些書籍。而且家史是絕佳的寫作入門題材,因為每個家庭的故事都是獨一無二。

熊景明說:「『真實』是非虛構寫作的唯一原則。」記錄就好,不需要太多分析批判。訪問時要先認識受訪者的背景歷史,若受訪者說法有異,求證之餘也要以同理心明白為何說法偏離史實。文字上,熊景明認為如實記錄就好,不宜「濃妝豔抹」,宜「文風樸素」。內容上,應「多擺事實,少講道理」。寫真實的家史、家人,才能真情流露,「首先要感動你自己,才能感動別人」。觀乎新書,這些也是熊景明恪守的寫作原則。

在「沒有故事」的時代 傳承文化

檔案庫最令熊景明震撼的收藏書上,寫了:「我終於知道為什麼要教我吃這麼多苦,是因為我有使命要把它寫下來。」但她強調,整個民間歷史項目,基調是愛:「我們要傳遞的不是恨,是愛。因為對一個人來說無論受多少苦,都過去了,對你來說最值得珍惜的是今天,你也希望後輩更珍惜現在,就是以史為鑑。」熊景明說寫家族史也是年輕人與長輩溝通的機會,例如中學生會因為寫家史徵文比賽文章而與家中長輩談話,才反思自己的根從何來。

百年往事,高潮跌宕,動聽的故事俯拾皆是。但回到現在,她說是「沒有故事」的:「在一個富裕和文明的社會,是沒有故事的,人人的故事都是一樣,怎樣買房子、找工作、結婚、生小孩。所以我覺得現在是一個很特別的時代,你有手段,有電腦、手機,可以記錄長輩的故事;而長輩和他們的再上一代是有故事的,卻沒有記錄的手段。而我們的下一代是沒有精彩故事的。」可說到自己的女兒,她卻寧願她和孫子們能生活在沒有那麼多跌盪起伏的時代。

寫這本書對熊景明來說,最重要原因之一是傳承。熊景明說「孝道」和「家庭」觀念,是她想借書本傳達的信息,「中國文化精神是以家庭為核心,以家庭而不是個人為單位,這些我們讀歷史、人類學讀過,但是你讀過就過了,只有當你來看一個個具體故事,你才知道這個就是人家說『歷史中的變和不變』,這個是不變的。」她覺得家庭是人一生的依靠,也是做事的動力。上文曾提及的〈烏斯藏哀詞〉,刻成了碑文,仍在麗江黑龍潭邊山坡。熊景明在曾祖父熊廷權一章最後一頁,有張照片是熊景明女兒帶熊景明外孫女到麗江黑龍潭公園山坡,看熊廷權的功德碑,熊景明非常感動。她在書中寫下了這句,訪問時亦特意重提:「我們能贈予子孫的永久遺產只有兩種:根和翅膀。」

文˙胡筱雯

美術•劉若基

編輯•林凱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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