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幾年好多人喜歡談論香港電影的未來,例如討論究竟怎樣才算是香港電影、港產片,又或者辯論香港電影是否已死。學理和知識上,我對香港電影工業實在所知不多,所以從來都無參與討論。但我喜歡看電影,而且要入戲院看。看多了港產片,就看到了有一批二、三十代(歲)的演員在努力修煉。這批演員可能暫時還不是什麼大明星或影帝影后,但你會看到他們愛這個光影世界,相信電影的魔力,而且願意嘗試,肯去思考。你可能會想到岑珈其、劉俊謙、吳肇軒,或會記得談善言、蔡思韵、廖子妤。而你也絕對不會漏掉柯煒林(阿Will)。專題首個訪問請來了《濁水漂流》的導演李駿碩,今次我們也請來在該戲中大放異彩的阿Will,聆聽他的故事。
訪問當日,三號風球兼紅雨轉黑雨再轉回紅雨,本來以為要改期,幸好最後成事。訪問地點是中環一間髮廊的休息室。平時做訪問,地點多數在café或受訪者的辦公室,今次算是新體驗。事緣阿Will稍後要出席活動,literally是百忙抽空。這也反映這名年輕演員確實愈來愈受到眾人注目。我和同行的兩名記者先到休息室稍等,不久經理人帶阿Will進來。我自問訪問經驗都算豐富,畢竟平時做研究也是以訪談為主。但必須承認當下都有點緊張,第一次見明星嘛(儘管我懷疑阿Will不會叫自己是明星)。眼前這個演員,很友善隨和,面帶微笑。攝記要先為他拍硬照,在狹窄的空間裏,他從容不迫。後來出髮廊外面商場的走廊再影了一批相,他依然游刃有餘,自動自覺擺出不同姿勢配合。
學途未竟 演戲終覓成功感
忙完一輪後,我們回到休息室開始訪問。在以往的訪問中,阿Will多次談及就讀城市大學創意媒體學院(SCM)的經歷,以及quit u的決定。我把時間推前到他孩童時,想知道他細個的志願是什麼。阿Will憶述一次母親帶他看演唱會,因而對紅館產生憧憬。但自覺無唱歌天分,很快便打消念頭。到了預科,自己雖然讀理科,但一直覺得不適合,反而更喜歡「文」類的東西:聽Radiohead和Pink Floyd,間中看看書,也開始有了想做幕後拍電影的念頭,於是就報讀港大的比較文學。不過成績好差,結果只能升讀HKU Space的副學士課程,依然以港大為目標。在Space的一年,再思考自己的興趣,開始注意到城大的SCM:「因為我那時候喜歡譚家明導演的作品,還有麥曦茵導演的《烈日當空》。他們兩人都在城大。那麼我就覺得我想入城大,第一年的時候就入了。」
他曾多次談到2012、2013年拍鮮浪潮短片《如霧起時》的經歷:其中一幕演了十幾個take,但都不成功。導演叫他放鬆一點,投入去演。結果再演一次,完成後「起雞皮」,也獲導演點頭認可。他終於找到演戲的成功感,亦從此決志要當演員。然而在SCM裏,他的成績不夠好,只能主修computer programming相關的科,又defer了兩個學期。始終不喜歡理科,就自行paper add自己想讀的科。當想讀的科都讀完了,便決定退學。「我那時在想:我是否真係需要一個degree呢?要用多兩三年時間去做一些我不鍾意做的事情,好麻煩咁,咁就唔讀了。勁唔負責任(笑)。」父母雖然不想阿Will quit u,但也知道管不到。阿Will笑言:「我成日都(和父母)講話:你一個就小學被迫輟學,因為家庭的關係;一個就中五會考自己考得一分。你教了三個出來,三個都入到大學,兩個畢了業,都差不多啦。我成日都會這樣戲謔地講。」就這樣,他脫離學生身分,成為全職演員。
演員路漫漫 「下次要做好啲」
阿Will參演《如霧起時》,找到了演戲的成功感。2014年參演《點五步》,成為電影演員。在2015年,他也嘗試做導演與編劇,拍攝短片《從缺》。在做編導與演員之間,他最後選了後者,「其實現在回想起那個古仔,好粗疏……」那次經驗令他感覺到,要拍一個故事,出發點必須較為純粹,「有嘢想講」,而不是為講而講。儘管在拍攝過程中,阿Will也找到樂趣。
Self-critical是阿Will的性格,令他經常思考、反省。全心投入當演員,會否也有認為自己做得不足的經驗?會否有自我質疑的時候?他想也不想便回答:「Every single time」,而且講了兩次。例如一次在台灣拍《回憶備份》,阿Will回想自己講對白講得好差,「take咗十幾廿個take我都唔得」。每次都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好,便每次都叫自己下次要「做好啲」。「因為我記得楚原叔有一次攞終生成就獎的時候,他講了一段好長的speech。裏面其中有一句話:無論你今日有幾風光,或者幾不堪(失意)……即是你過得不好,你其實瞓醒一覺,你都要做番個人。那是當我在一些好被defeated的時候,會想到的句子。」
「遊樂場」細了,仍可玩下去
阿Will對「演戲」這回事的理解,似乎也不斷演變。他說過,覺得演員應該要收藏自己,從而令觀眾去相信自己演繹的角色。但同時間,他和郭爾君、周祉君等幾名演員在今年年頭建立了YouTube平台「拾陸比玖」,拍攝網絡短片,又拍個人節目,那個「自己」也愈來愈顯露在人前。除了要處理「自己」與「角色」之間的張力,阿Will在這一兩年開始思考自己是否真的喜歡演戲、是否一定要做演員。「成日都思考(是否繼續做演員),但亦未諗住走住。即是我覺得終有一日,我可能會不做。當我不感興趣的時候,可能我就不做。即是好似quit u咁咋嘛。」回想入行以來,阿Will的心態是覺得做演員是人生唯一目標,不斷要衝向某個目的地,而且演戲是大事。「我希望可以每一個角色入面,都有我。」但近年思索過後,發覺或許自己只是baby step走向一個未知的地方,而且終點未必是自己想去的目的地。「但我仍然喜歡這一件事,所以我覺得有些事情是要堅持落去。其實係craftsman來嘛。我聽不同的前輩講,我真的覺得他們是craftsman來,那麼就繼續先做好一點,until one day我不想做。」訪問中,他多次提及自己仍然好鍾意拍電影,同時又一再強調自己經常扣問自身是否真的鍾意。看到了他的猶豫,但也看到了他對電影認真,拒絕敷衍,拒絕得過且過。
「演戲就是一種快感 」
走進光影世界當演員,有人是希望展示自己的才華,告訴別人自己的能力;有人是想要做天上的一顆明星,綻放光芒,為眾人所仰望;也有人是為了追尋一個色彩斑斕的夢想,過無悔人生。而對於阿Will,做演員是因為能得到快感。「是一個快感來的。有人鍾意做蛋糕;有人鍾意攀石;有人鍾意運動一樣,對我而言,就是一個快感。」令他最興奮之處,就是每當去演一個角色,都有好多地方可以explore。一次有觀眾說喜歡他出演的MV,但認不出《濁水漂流》中的木仔原來就是他。「這件事我好爽皮。即是有少少惡作劇feel,但是我覺得好爽皮囉。所以我就覺得這是其中一個快感。」他很喜歡出crew,因為身處片場當中,他「feel alive」。回想拍《濁水》的時候:「在片場我好開心。最開心就是,我化完妝之後不用補妝,著住的褲又舒服,衫又舒服。我著拖鞋,周圍揈嚟揈去都無人理我。我喜歡這種感覺。」幾年前或許會想衝向一個宏大的目標,現在卻在細微處感受樂趣。「其實是平凡人來的,大家都是一個工作。我真的愈來愈覺得是這樣。只不過是在某一些moments,我可以陪你笑、可以陪你喊。即是有一個陪伴的感覺在入面,我就覺得都幾好吖。」
常常有人緬懷香港電影的輝煌年代,繼而慨嘆今日看似夕陽的狀態。阿Will在其他訪問說過:「生於這個時代,就在這裏好好生長,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土壤。」儘管我自己覺得不斷回望過去無什麼意思,但不能否認,當今香港電影的土壤難以稱得上是肥沃,而且又時不時會打八號風球。身處這片土壤,阿Will覺得自己還可以如何拍下去呢?訪問時我衝口而出,問他可以如何「貢獻」,立刻就知道自己問錯問題。「你都知我好怕big words。貢獻呀、犧牲呀、奉獻呀,對我而言都是一些big words啦。在我的角度而言,因為這個地方入面,還有一班人好喜歡港產片,又或者好喜歡不同國家的電影,所以你會想拍自己的故仔。」確實,在整個訪問當中,阿Will從來不會說自己付出了什麼。拍電影,純粹就是因為喜愛。「限制可能多了。即是個遊樂場細了,可能得個瀡滑梯。以前可能好多東西,有韆鞦、有瀡滑梯,有人擒高擒低都得。𠵱家得番瀡滑梯喇,那麼我就繼續玩瀡滑梯囉。玩瀡滑梯都好多方法嘛,即是調番轉你爬上去瀡滑梯都是一個玩的方法來的。無咁教你啫,不代表你不可以自己這樣玩嘛。我會形容,本身在這一行做的時候,或多或少都有種rebellious(的心態),我覺得。」
曾對鏡自問『係到做緊咩?』
蒐集資料時,我發現阿Will的Instagram有一個帖,述說一段在台南的小經歷:「早幾年在台南一間酒吧,對著鏡子望自己,問了句『你喺到做緊咩?』那酒吧有個大花園,台鐵會在面前經過,轟隆轟隆,每當台鐵經過,就大聲說話,叫出來的那種。那輕狂帶點囂張又不知所措的日子。」今年二十九歲了,阿Will又會如何回答「喺到做緊咩」這個問題?「做緊訪問囉 (大笑)。無呀,那時我問自己喺度做緊啲咩,做乜飲到咁醉呢又辛苦,個答案可能其實是這樣(笑)。但是(你問我)自己做緊啲咩嘅時候……我都是想自己先好好生活。」好好生活,是阿Will現時努力要做到的事情。「因為好多不同的角色同演戲,都真的是要自己生活的。就算個劇情幾天花亂墜,其實都離不開講情這一件事。所以我自己覺得,我一定要先搞掂自己,方才可以好好演落去。」而同時間,阿Will想學好如何專注。正如上述,他經常思考、經常諗嘢,有時甚至會fade out,或晚上輾轉反側。「我估其實係好唔secure。好insecure令到我瞓唔着覺。因為我會思考好多關於自己工作上呀、條path跑得順唔順呀、我究竟做得足唔足㗎、我下一步可以點樣做、可以主動啲呀……」所以要好好生活,專注眼前:訪問時就專心接受訪問,拍戲時就專心拍戲。「一攰,feel到眼瞓,即刻熄燈,冚(被),瞓。」
來到最後,我問他最近看了什麼深刻的書或影視作品。我相信從某人喜歡看的書或電影等等,可以反照那個人本身的某些什麼。阿Will最近看了三本書以及一套電影:Hanya Yanagihara的《渺小一生》(A Little Life),吉田修一的《國寶》和《同棲生活》,以及濱口龍介導演的《偶然與想像》。《渺小一生》講述四個大學好友成長的故事,述說殘酷與傷痛。「那本書其實好令人心痛的,我忍不住喊了幾次。我會閂埋(本書)喊。有個friend同我講,話會閂埋喊,我同他講:唔好咁誇張啦。到我的時候,我會:唔得呀,唔得呀,我要停喇。甚至我試過當他們幾個主角經歷了一些幸福一點的事情時,我會停一個禮拜不看,因為我覺得他們這個禮拜會過得開心一些。即是覺得:佢哋開心耐啲啦,跟住先至再睇番。Which is好令人……好觸動到我的情緒。」而《國寶》這部小說,剛好我也讀過。故事描寫兩個年輕歌舞伎演員的成長與較勁,背負家族使命,經歷恩怨情仇離散背叛,始終走在求藝的道路上,追求絕對和純粹。其中一句對白是:「無論發生什麼事,再怎麼不甘心,都要以『藝』來決勝負。」讀過此書,阿Will也想過自己是否都應該像主人翁般,只有藝術,別無他顧。「我就會問吓自己:我可否這樣做?但後尾就會同自己講,每個人有不同的path。我現在並非不enjoy自己做的所有東西,所以我為何要用這個同自己做comparison呢?」至於《偶然與想像》,阿Will雙眼發亮說「好好睇」:「我會形容它的文學性好重。那個文本應該描述了好多不同的東西。這是我的感覺。因為我覺得,一個好的電影,其實係會令到人愉悅的。」
對觀眾導演負責 盼精進戲藝
阿Will有時會給人一種頑童、玩世的感覺,但其實又對自己的要求好高,對自己喜愛的東西—電影—非常認真;他重視情感,也不怕表露出來,喜歡做就繼續做,但同時正正因為喜愛,就更要求自己精進技藝;他說自己quit u是不負責任,但做了演員後,堅持要對觀眾、導演負責任。這與其說是有點矛盾,倒不如說是這位演員本身就是一個複雜而有不同面向的人,而且仍在持續成長、蛻變。如果「三十而立」的「立」是指志向已定、目標清晰,那麼就快三十歲的阿Will可能真的未「立」。但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事,是自己所喜歡的,會做到不想做為止。也許正如他所講:「我估每一個人都應該係咁嘅。」
場地提供﹕ii ALCHEMY Hair & Nai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