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金馬獎將於周末11月27日揭曉。10月初,獎項的提名名單公布,入圍的香港電影包括一部叫《少年》的,角逐「最佳新導演」及「最佳剪輯」兩項。當時,大部分人沒聽過此片。《少年》是任俠、林森兩位年青導演所拍,以2019年「反送中」運動為背景的劇情長片。他們以極低的成本、非常機動的方法,默默完成。故事是關於救人的。2019年不少年青人受抗爭運動所牽動,意志消沉。有人想自尋短見,網絡有群組自發,透過蛛絲馬迹搜救。影片主角是少女YY,7月28日星期天早上,她在網上發放出絕望的信息。然後一整天,好幾個與她素未謀面的年青人,穿梭九龍新界,爭分奪秒、千方百計要找出她的下落;同一時間,各區的抗爭仍在熾熱的爆發。幾星期前某天於九龍城,我們談起這齣大部分香港人無法看見的香港電影。
■問:家明 ■俠:任俠 ■森:林森
■濃縮時空的故事
問:先談談劇本吧,是任俠你與監製陳力行共同編寫的。你們一開始就決定要說一天之內的故事?
俠:本來更濃縮,只集中兩個鐘內的,因為大部分搜救在兩至四個鐘內完結。我們問過專家,自殺周期頭五分鐘至一小時最高危的,之後四小時較安全。後來覺得,只拍白天不行,推不到高潮。不想綑縛自己,定在一天內發生就可以。
問:資料搜集有參考什麼真實個案?
俠:有,有些被搜救的是認識的人,去找的人也認識的。另外一直有follow TG群組。
森:試過從TG群組知道,有人在金鐘附近意圖自殺,我獨自去加入搜救。去到太古廣場很多人,大家都不認識,拿着電話不斷看。但很無奈,走出太古廣場,望着如此多高樓大廈,如何找?開始有人分組進行,再於群組張貼信息。
問:你們戲裏的主角YY,她早上寫好遺書,然後整天在街上遊蕩,算是常見個案?
森:人人不同。有些個案自殺了沒有公開,有些事前公開,而有些的確只是希望得到別人關注。
俠:他們太多鬱結無處抒發。父母不理解,加上身處抗爭前線,身心都有巨大壓力。遊蕩是他們還年青,其實很多東西捨不得。關注當然想得到,像戲中的YY,生日想再去玩一次,再夾多次公仔,買個蛋糕再說。當時不少人有寫遺書,放在背囊,準備留給父母、朋友。
問:搜救可以是非常大海撈針,找不到的機率很高。你們的劇本,難免要安排一些巧合的事情發生。
俠:故意這樣寫的,有些事情,再努力去做也不會有結果。
森:先決還是有做與沒做的分別。有做的話還可聽天由命,不做的話,只是繑埋雙手。
問:有沒有想過,若沒有那些巧合,戲將會如何推進?
俠:沒想個這個假設。一開始我們想,要控訴還是要希望。跳下去是控訴,救回是希望。但我們沒辦法幫別人做決定,不能說她就是傻。
問:所以你們明智,戲的焦點是救人的一班人。YY走來走去,她的內心世界沒有寫得很深。
俠:我們也沒資格寫得深,現在是泛指自殺者,不是特定一個人。戲裏面全是行動的人,我們依着直覺去拍。曾有看過的朋友問,有沒有想過更冷靜、更有距離的處理?同場另一朋友代答,那會是另一部電影了。
問:電影有幾場下雨的,是真雨麼?
俠:真雨。哪有錢叫水車?這就是陳果、李屏賓或侯孝賢教我們的拍法了:日日是晴天。風雨不改,下雨就拍下雨。
森:落雨照去,天台一場更是八號風球。好笑是,拍到某些角色雨又停了,即場有什麼辦法?天台有條水喉可用。總之就是不放棄。
■停頓 煎熬 還是重拍
問:一眾年青演員如何找回來?有些雖有點青澀,但整體真率、好看。「攬炒君」戲裏說自己十五歲,真的麼?
俠:真的。演攬炒君與演路易的都是第一次演戲,另一些演員只拍過香港電台、有來自舞蹈學校,最有演出經驗是演YY的女孩了。
問:如何令他們進入狀態?看來你們用了不同方法,葵涌廣場歡樂天地,社工阿包與路易的對話是紀實的吧?
俠:是的。我們逐個場口排演幾次。他們不用太熟絡,戲本身說他們不認識的,太熟反而假。路易是我在新城市廣場找回來的,我還找了一堆人。他們很好,有些即使沒被選中,也來演被拘押的抗爭者,很義無反顧。
問:戲的選角很好,各人的形格貼近角色的特質。是一早已認定?
俠:不是,有試的過程。對演員必須要坦白,講清楚:錢不多的,會有風險。並不是什麼特別好的機會,想退出可以的。我們只要做好一件事。
森:而且要相信那件事。不過,由於製作隔了一年,一半演員更換。
問:整齣戲攝製時間的跨度是怎樣?
俠:2019年7月開始構思劇本,7月底出大綱,8、9月有完整劇本,10月開拍。拍了七組,因為各種原因停了。相隔一年,2020年9月再開拍,之後由於疫情、演員有官司在身等等,要等待。加上有演員退出,這樣那樣,非常煎熬。若不是堅持,我們早有千萬個理由放棄了。
問:停了一年,角色更換,幾乎等於重拍?再開始拍了多久?
俠:是重拍。第二次共拍了十五組。
問:戲的高潮,位於彌敦道及亞皆老街十字路口發生的爭吵戲,大概是偷拍?
森:對。2019年及2020年都有拍過。因為第一年已拍過,第二年再拍就有經驗。
俠:第一次拍最搞笑,有個阿伯衝出來,勸我們說:後生仔不要打交啊,沒有事情是解決不了的。拍完我們叫cut,他說媽的,原來是拍戲,他付出了真感情。
問:沒有給人趕或遇上警察?
森:因為想捕捉真實反應,所以選擇偷拍。我們要做足準備。群戲牽涉動作,事先要排戲,我們就找九龍灣一個類似距離的十字路口去排。以為工業區較靜,反而遇上警察截查。
俠:我們排練得很精確,畫好floor plan。兩部攝影機,一部安排在對面馬路,另一部在演員一邊,另有台DV自己拿着,也有剪進去。
■沒有事情能預計的
問:之前聽你們說經常被警察截查。通常是什麼情况?
俠:很多次。最誇張是一次在尖沙嘴後巷,四個軍裝入來。我們說拍戲,他們檢查我們的袋有鎚仔等戲用道具,立即召來增援,很快來了二三十個防暴警察,盾牌、胡椒噴霧,圍着我們,抄下我們的資料才放我們走。
問:《少年》拍來,有沒有什麼事情特別預計不到?
俠:應該說沒有東西是預計得到,策劃當然做好,但去到現場,保安阻撓、警察截查、天氣變化,還有演員情緒——他們可能隨時收到消息,說有個朋友被抓、上庭了。
問:你們雙導演如何分工?
俠:慶幸我們還算有經驗。我們是互補型的組合,他比較溫柔些,可安慰演員;我比較強硬些,可即時做些決定。我們沒嘈交的,一次也沒有。最重要是件事,比我們的「導演」身分或專業大得多。
問:你們算是科班出身,從前學院的訓練有什麼幫助麼?
俠:導演的技法上沒有,理論上倒是有的。還有人脈,一起讀書的同學、師兄弟妹,大家一起成長,對電影的理念相同。找他們來幫手,不用解釋那麼多。
問:你們的做法對工業而言是異類吧?像陳果拍戲,本死無大害。
俠:陳果到今天仍然是本死無大害,導演崗位上他對我有最直接的影響。
森:我畢業後都是拍小規模的戲,沒有budget,慢慢訓練到在限制下如何應對。合作開的伙伴有默契,知道要機動。
問:這份同人精神,好應該繼續下去,其他人也應該多培養。
森:我們時常說,我們就像自己拍的救人故事。一班人或許不認識,卻向着一個目標進發、共同經歷。
俠:我們都是在拯救自己。
■這齣戲有道氣在
問:所以說創作是治療。金馬獎的提名名單,《少年》除了最佳新導演,還有最佳剪接。他們似乎是看到的,影片角色不少,還要幾個時空互剪等。剪接用了多少時間?
俠:剪接師加上我共三人。第一cut剪的不到十日。我們要每次約studio時間,不像主流電影,三個月盡是給你的,可以不停修改。我們六個鐘、八個鐘剪完,就要到第二次。 第二cut的時間再少些。有次剪了24個鐘,剪接師第二天早上流鼻血。這齣戲很多人付出很多,可是卻不能出名。
問:兩個版本差異很大?
俠:好大。之前更類型片一些,後來覺得不行。開始本來不想加紀錄片進去,不想消費抗爭,想在studio仿拍(抗爭場面)。但不行,講不清楚,所以才決定收集紀錄片片段加進去。
問:你們還把角色放進現場,有幕YY坐電車經過金鐘,背景是拜祭梁凌杰的長長人龍。
俠:那是2020年一周年時拍的。抗爭我們拍不到,悼念則可以。它是真實與虛假交錯的影片,一開始我們已定了調。還有攬炒君從希慎廣場望下去見到街上一百五十萬人遊行,下面是紀錄片影像,再補拍他的反應,令他好像置身現場,是剪接的魔力。
問:很多材料梳理,剪接沒有特別困難?
俠:這齣戲有道氣在,跟着那道氣去剪就行。所有人看初剪已感動流淚。戲本身有生命力,即使初剪有沙石,已經覺得時間去得很快,當時大家就有信心了。
問:配樂呢?
俠:陳力行找回來的。我們既然不按常理去拍,也想音樂開闊、不同些。陳說有個日本人叫Aki,就試聯絡。Aki看了first cut,很喜歡,說要全片以赴。我們說先做一首試試,第一首就打動我們。好低的價錢,他說我最多作十首,一作竟是十七首,非常投入。後來與他商量後,決定不用太多音樂,怕太dramatic。最後用上不到十首。
問:現在全片的配樂不多,令結尾反而更有力。看的時候,我想起北野武。不說不知,原來真是日本風。
俠:我們覺得像坂本龍一。
森:坂本龍一乘久石讓,哈哈。
問:是因為你們有信心,戲已夠力,音樂就不用多。
俠:戲夠力,人樣夠力。他們不是俊男美女,但有種氣質在。他們真是那個年紀,不用扮出來。
永遠年輕的心
問:戲名呢?之前是叫「救命」的,後來改為「少年」,向大島渚致敬?
俠:當初想過「乜乜少年」,後來不如簡潔些,叫「救命」難道要向林嘉欣致敬?!就決定用「少年」喇。戲裏不是全部少年,也有中年及老人家;更重要是英文名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少年」只是種心態。
問:誰起的?很好,語帶雙關。2019年有些人,的確永遠停留在那個年紀。
森:策劃的David起的。對,香港社會變成這樣,是很多人當上old sea food。心態上,沒有少年時的純粹、魄力,對世界的好奇,好想探索等等。
俠:有些人廿來歲已是old sea food。戲名典故是Bob Dylan的Forever Young: May you stay forever young, may you always do for others。希望你永遠保持為人、為世界付出的心,永遠年輕。
問:香港不能公映,不過金馬獎能入圍還算值得高興。對付出過的人是肯定。
俠:我們搞了一次放映,給參與過的朋友看,之後BBQ,很盡興的一晚。所有人都來了,情緒再宣泄一次,感覺很團結。
問:從前有說「電影而已」,it’s only a movie,今天再說不出口了,拍戲可大可小。電影的路之後如何走?今天大家六神無主,有人回看六十年代東歐影史參考,我們是不是正走回捷克、波蘭的路?會有像米路士科曼的人出來?以影像說故事的人,如何自處?網絡?
森:所謂主流商業市場,就是要遵守規則。
俠:走入市場慢性自殺。步步向後移,後面是懸崖。工業圈很奇怪的,他們說現在不開心,所以要拍喜劇。媽的,你幾時不拍喜劇?沒人說賺錢不對,我們找別的路行。我們常說伊朗電影那麼好,生命力沒有減弱,Panahi(按:《伊朗的士笑看人生》導演)的戲偉大,存放於USB再藏入蛋糕送出來都可以,我們為何不行?
■新的新浪潮
問:早前有個座談會很好,席上幾個年青導演沒有長嗟短嘆,任俠尤其豪情壯語,說可能今天才是真真正正的新浪潮開始。
森:對新的、年輕的創作人,最重要釐清,最想得到什麼。身分?還是真的很想創作?
問:不過今日不知明日事。這個新的新浪潮,不知會不會演變成有些人勉強繼續做,有些人流亡海外,有些不幸在牢獄。
俠:那就拍《鹹水雞之味》咯。
問:唉,不禁想起《鋼琴別戀》。你把她的鋼琴沒收了,她悄悄於飯桌刻上琴鍵,無聲的彈。肉身儘管被囚禁,靈魂卻自由。
俠:武俠片說的,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問:除了金馬,未來還會去其他影展麼?
俠:金馬獎是我們剪好final cut後,首個報名的影展。邀請是有的,不過我們要審慎,一定有很多牛鬼蛇神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