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立場新聞」在面書宣布結束的信息下,有至少5.7萬個反應,3700個留言,當中有很多感謝,讚美、眼淚和痛苦,但竟然也有不少笑位。有留言說「今晚食臘腸蒸豆腐(好吃表情emoji×3)」、「之前飲完蘋果汁,今次食臘腸飯……」。有人留言「好人一生平安(合十emoji)」,換來其他人留言「有無第二句?」,然後兩人開始互罵各指對方「搵交嗌」,差點要提升上哲學討論。還有一些很進取,借位徵友。我覺得在死亡裏仍有生命,仍有笑聲,值得好好記錄。
先聲明,我只是前「立場新聞」特約記者,兼職外判形式,連正式僱員也不是。此文僅屬個人感受,不能代表公司或任何人,也不能確保笑位好笑。我主要記錄2021年12月30日「立場新聞」案提堂的一天。
我早上抵達西九龍裁判法院,一班同事已在法院內排隊輪候公眾籌等候下午開庭。因為同日有7.28上環暴動案,怕旁聽者眾,他們有人在凌晨4時前,法院還未開門,便已蜷縮在門外排隊。看他們在黑夜中拍下的照片,有人帶了報紙鋪在地上露宿街頭,雙手冷得緊抱自己,但穿短褲露出美腿(男士)。其他人或睡或躺。到日出來臨,他們還有心思拍下陽光灑落滿地,灑到他們身上的黃金色時刻,並為相片沾沾自喜。
我們的七嘴八舌笑笑鬧鬧
通宵排隊的美術妹妹們興奮地圍着我說,終於有機會走出資料圖片,來到看見法院的真身。有人問我吃不吃饅頭,因為她婆婆為她們通宵排隊準備了很多白饅頭,還有一壼湯,剩下一啖,是一啖,問我要不要。然後又七嘴八舌說另一通宵排隊的同事為何像剛打完「水光槍」一樣,皮膚依然水潤白滑,上天實在不公平。
我們便是那一班剛被解散的記者。那位興奮地走出資料圖片的美術妹妹,說她在12月29日抽了人生第一根煙。「煙霧瀰漫抽進肺裏,很想咳嗽。同事坐在梯間,唏噓地喃喃自語『唔返工仲可以做咩啊?』。煙抽到一半,有點暈眩,蹲在地上分不清現實和幻想。那一刻,會不會一倒下去再醒來,發現一切不過一場夢?但當抽完煙站起來的瞬間,看到門外一整排的行家,便意識到這是比噩夢更難啃的現實。」
我們在排隊時圍着看各大傳媒報道,然後笑誰誰誰吃飯後回公司被拍到,誰誰誰離開時揮手告別,像極機場離境大堂,成功搶鏡,還有誰誰誰在公司裏擁抱流淚,卻被厲害的攝影師在門隙間拍到。我們還在笑笑鬧鬧,卻突然傳來大聲喝罵。
那時候是早上10:40。原來因為排隊安排混亂,有旁聽師向保安表達不滿,另一旁聽師出言相勸,結果爆發多人罵戰:「你係咩代理人?走狗?!」「唔好嘈喇!一人少句。」「咩唔好嘈,我要鬧足一日!」「自己人唔好嘈……」「咩自己人?!好多內鬼臥底㗎!」根據我筆記紀錄,有人「氣得全身發震」,「11:04仲鬧緊」、「11:18仲鬧緊」、「11:30拍膊頭安慰離開」(抱歉,我竟然仔細記錄)。這便是現實的場景。
清晨06:33的他
在間歇的喝罵聲中,我們繼續說我們的故事。影像部同事說他一世也不會忘記2021年12月29日的06:33。他在公司Studio通宵剪片,沉浸在另一時空的影像和聲音之中,突然被拔去耳機扯回現實,然後被警員以搜查為由勒令出去。他說自己那一刻有panic attack,嚇得全身震,全身震。昇哥也說,警察拍門那早晨,他緊張得雙手發抖「手震晒」,甚至警察也問他是否太凍要穿衣。即使那些場景他夢見過很多次,在腦裏思考過很多次,但當事情來到,我們也會怕。正如有同事形容:「沒有什麼英雄。人會緊張,恐懼,身體脆弱,但顫抖着仍說出溫柔的話,做出鼓起勇氣的嘗試,這是我看見的。」
我跟同事說,我在那一條長走廊拍攝拘押過程。我看見鎖上手扣的他,我大聲提問:「覺得拘捕是向社會發放什麼信息?是否打壓新聞自由?」他沒有回答,或者我聽不到他回答,眾多警員把我拉開,但即使他臉色蒼白,他直直地望向鏡頭;即使他被帶走遠去只剩下一點,他還在回頭;即使他被按着頭上車,他還是望着我們。這是我看見的,這是我一生也不會忘記的。
沒有人是英雄,我們也只是被風浪捲到這一歷史的關節位,怯懦地顫抖地做着良心的決定。我說到這時哭得厲害,同事遞上紙巾,說是「比卡超」特別版,果然很可愛。讓我們好好地哭,開心地笑。我後來還認真地扮panic attack的同事如何震着說話,讓他反白眼。他也成為一個錄音機,跟不同的人不斷重複他人生的06:33,他怎麼趕剪片剪了兩晚,只差字幕未上,但心血就不見天日了。他還想跟他們說:「我很好~說個笑話,我工作到了最後一秒鐘。」至於走廊的一條片,除了本地傳媒,連BBC、AFP、Reuters、NHK也問我借片。原來,大家也會看到的。
隔着玻璃的他
我們繼續等下午開庭。男同事們在打機,繼續笑笑鬧鬧:「失業大把時間打機」、「我們約去麥記打」。我嚷着要拍攝麥機民實錄。直至中午,我們被安排做安檢進入法庭,猶如登機一樣。有同事「條件反射」一度想轉入記者通道,但我們已經不是記者了,我們也只有望着記者席的空位。
在法庭上,我們看到隔着玻璃的他,他向我們點頭,打手勢表示自己OK。他是出名的愛妻號,做新聞很緊張很嚴謹,在公司總是踱來踱去,問東問西,令全公司都瀰漫緊張的氣氛,但在放工時間,他又會大聲說:「我要趕住走,買餸煮飯畀老婆食。」(同事質疑他大聲得全公司也聽到)有同事說試過致電他商討公事,他又說:「唔得閒住,我要洗碗啊。」還有同事說,第一次跟他見面談天,他便說:「我老婆都鍾意咩咩咩㗎……」按同事取笑說,他十句中必有一句關於太太,不提及太太,他是不能完成社交對話的。
在裁判官考慮是否批准保釋的漫長時間中,我祈禱求上天憐憫,行家計過足有12分鐘。那12分鐘,只有裁判官翻閱文件、寫字的聲音,我們屏息靜氣,家屬期盼地望着,但最終兩位被告均被拒絕保釋。家屬淚如雨下,而隔着玻璃的他努力向家屬席打手勢支持。然後他很快被帶走,離開時向旁聽席揮手,並合十致意。
在漆黑中我們都在
我們離開法院時,差不多是晚上7時,天已經全黑了。我們散落不同地方,點起手機燈送囚車。我們叫:「保重啊,飲水坐直。食多啲嘢啊!」有同事原本想叫「權B」,但羞於啟齒表示遺憾。有同事在不同的街角奔跑,不知路線不知方向亂走,但即使未能相見,在漆黑的夜空下,我們都在,我們都在。
我在「立場新聞」最後一個影像紀錄是《2021 解體:你們還好嗎?》,記錄和訪問2021年解散的公民組織,遺憾報道已經消失,遺憾報道遺漏了「我們」。但我想再說說受訪者麥Sir的故事,75歲的前「銀髮族老而不廢」成員麥Sir。
他原來熱愛演戲,我們跟拍他到片場做特約演員。一把年紀的他對拍攝興奮得一夜無眠,他戴着助聽器和人熱烈溝通,同時對常常被編配扮演老人癡呆角色鬼叫嘆氣,像極一個小朋友。我感覺到強大的生命力。我們要立志做麥Sir ,到八十幾歲仍未放棄追求理想(統計處平均預期壽命數據:男82.9歲、女88歲)。我們立志一把年紀時,仍要興奮得半夜睡不着,仍要笑笑鬧鬧精精神神。所以當前急務,養好身體,保持開朗,活到一把年紀。
知道嗎?家屬翌日來法庭見他時,便帶着洋娃娃和玩具。這是他作弄小朋友的玩具,家屬希望他看到會被逗笑,又在庭上做手勢讚他「靚仔」。我們都要努力找尋笑的力量,知道嗎?
「希望可以盡快和你們每一位擁抱。未來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