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紀錄片導演張虹和新聞攝影師林偉鴻,於6月到波蘭拍攝烏克蘭難民,逗留個多月後,二人回英國稍歇,本月初再次回到波蘭克拉科夫(Krakow)。才一個月光景,火車站前空地的物資帳篷已消失無蹤,食物銀行所剩無幾,繼續苦撐的,貨架也空空落落。
來了10多天,二人仍忙於為當地慈善組織奔走募款,屈指數數實際拍片的時間,只有約2個小時。從前他們教學生,要與被拍者保持距離、不可參與其中甚至交朋友,張虹說:「今次全破例了。後來想想,沒法子,因為是打仗,是人命。」
林偉鴻常教學生,面對救人與攝影的兩難 ,一定要先救人:「但之前未遇過,總可以冷靜拍攝。今次真要救人,先放下拍攝。」
其中迫在眉睫的,有一家食物銀行Zupa,在波蘭文中解作「湯」,由當地資深義工籌辦,亦有受助的烏克蘭難民幫忙,物資靠善長捐贈。Zupa最初在空地設置兩個貨櫃,裏面擺滿罐頭、麵包、麵粉、糖和咖啡等食糧,讓難民排隊領取。今次回來,二人見Zupa借用了臨時收容所Agape的地牢,至今每天仍有近200人前來求助,多為老人和婦孺。但貨架空蕩蕩的,沒有恆常物資,有時只能給難民每人派幾條紅蘿蔔和麵包,這令張虹尤有感慨:「我是1958年出生的,媽媽常說懷着我的時候,在上海排隊買菜,買到的就是一兩條紅蘿蔔。怎麼會夠營養?」
難民示威 遊客享樂
俄烏拉開戰幔後,曾經歷蘇聯佔領的波蘭,幾近「全民一心」走上街頭接濟難民。據波蘭經濟研究所統計,在戰爭開始後首3個月,波蘭人花去100億茲羅提(約170億港元)援助難民。張虹不忘提到,在IMF 2022年購買力平價人均GDP的排名中,波蘭居第43位,香港則是第11位。然而,也許因為歐洲正處旅遊旺季,人們厭倦長時間戰爭,民間的熱度明顯減卻:原本收留難民的民宿已騰出房間招待旅客;曾經捐贈一車車熱湯的餐廳,要預留食材做生意;火車站廣場的物資帳篷,變成琳琅滿目的食品展。張虹說:「政府要求空地的慈善組織繳付租金,真正原因是不想影響市容,不想見到有人派飯、難民在此睡覺。」至今有近200萬烏克蘭人逃至波蘭,克拉科夫與烏克蘭邊境相距約2個多小時車程,是波蘭接收難民的第二大城市,目前有約50,000個難民滯留。在古城廣場,林偉鴻見到難民在旁示威、遊客照樣度假享樂的荒謬景象:「廣場四周是餐廳,好多人飲啤酒,四周有攤檔、街頭賣藝。人們騎着單車、拿着雪糕經過示威人群,有的甚至一臉茫然。」
與此同時,波蘭政府為難民而設的免費交通和住宿補助計劃已於6月底取消,內政部副部長Pawel Szefernaker解釋,是因相信難民已經適應環境並能夠自立,Zupa負責人之一Agnes曾多番尋求政府資助不果。她說波蘭的學額本已不足,難民兒童不能上學、家長便難以出外工作。較年輕的會到西歐國家投靠親人,部分人居住一段時間後,苦於生計,還是得冒險回到烏克蘭。
俄羅斯中斷天然氣供應令當地油價上漲,加上歐洲經濟不穩,波蘭今年的通脹率高達15.5%,物價差不多趕上英國,他們相信這正是政府勒緊褲帶的原因。上文提到的收容所Agape,另設由歐洲軍人義務組織的救援隊,他們主力將藥物、急救用品以及糧食運給當地機構,以及把老弱幼小帶離波蘭,並曾帶張虹和林偉鴻入烏3日3夜。現時波蘭油價高漲,烏克蘭境內更貴出幾倍,救援隊每次行動都「彈盡糧絕」,要重新籌措資金。二人亦計劃下次隨隊:「有一家約有20、30名兒童的孤兒院正等待他們,我們沒資格去評估危不危險,但很擔心它突然遇襲。」
看何時可狠下心腸
張虹本預計在8月底前完成拍攝,但現在一心幫助這些組織,又見局勢將變,自己也舉棋不定,「好愁,好多事情在變化,不知道怎樣拍下去」。因為有傳烏克蘭將強制徵召更多女性入伍;而且烏克蘭多地缺乏水電供應和糧食,不少人流離失所,步入冬天後,波蘭或將迎來新一波難民潮。Agnes則估算Zupa至少需營運5年,因即使戰爭完結,飽歷摧殘的烏克蘭也需時重建家園,屆時難民才可真正回家。
或有人以為記錄戰爭,必定要走上前線,槍林彈雨,張虹和林偉鴻選擇留在「後方」的波蘭,拍下接踵而至的難民,以及離烏後面對的難題。還有那些雖然已經左支右絀、仍然一往無前的民間義工。張虹解釋,除了考慮申請入烏拍攝較困難、在波蘭較易用英語溝通,也因為克拉科夫是難民必經之路。自詡「張粉」的她提起張愛玲的散文〈燼餘錄〉,裏面記述了烽火漫天下的香港眾生相。「我想看的是人性,人在苦難中如何生活下去,是戰爭時周遭的情况。」其實張虹每天都下定決心,告誡自己明天就要着手拍攝,但到頭來又為義工朋友憂心,想先盡綿力張羅捐款。「可能哪天要好狠心地告訴他們,我要開始拍攝了,籌錢工作告一段落,我要看看何時可以說出口。」
(捐款詳情可瀏覽facebook專頁「Agape Foundation」及「采風電影 Visible Recor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