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艱苦地將自己轉化成詞語:里爾克《安魂曲》

文章日期:2022年09月25日

【明報專訊】聽聞英女王及高達(Jean-Luc Godard)逝世,想寫一些東西,最後還是翻開書,找找哀歌(elegy)或悼亡詩。哀歌或悼亡詩有悠久的傳統,英國文學中,有葛雷(Thomas Gray)的名作〈悲歌在鄉村墓園作〉(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又譯為〈墓畔哀歌〉)、彌爾頓(John Milton) 的〈黎西達斯〉(Lycidas),以及雪萊悼念濟慈的名詩〈阿童尼〉(Adonais: An Elegy on the Death of John Keats, Author of Endymion, Hyperion, etc.)等等。德語世界中,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一生經常以死亡主題入詩。

1900年,里爾克住在沃普斯韋德(Worpswede)的藝術家聚居地。在當地,他認識了一些藝術家,包括了雕塑家克拉拉.韋斯特霍芙(Clara Westhoff)和畫家保拉.貝克爾(Paula Modersohn-Becker),翌年,保拉嫁給喪妻的畫家莫德松(Otto Modersohn),而克拉拉成為里爾克的妻子。侯篤生的《里爾克傳》指出,里爾克真正傾心愛慕的並非克拉拉,而是保拉。

1900年,里爾克寫了〈歌者在一個王室後裔的孩子面前歌唱〉,獻給保拉,收於《圖像書》(The Book of Images),詩作是聽覺和視覺的結合,這是吳興華譯的最後一段:

蒼白的孩子,你以你複雜的命運

(能以被譜人歌曲裏)使歌者富有:

同樣花園裏舉行着盛大的歡慶

倒映在驚惶的池心千萬顆星斗。

萬物在這位晦暗的詩人內心裏

都重複的出現,明星,居室與叢林

以及許多他所渴望歌頌的事情

都在圍繞着你悄然移動的形體。

由於莫德松與前妻育有一女,保拉嫁給莫德松後,既要照顧繼女,又要畫畫。1906年,保拉畫裸體自畫像,又為里爾克畫了一幅肖像畫,都可見保拉的才藝。1907年11月2日,保拉誕下女兒,同月20日死於血栓。事隔近一年,里爾克寫〈為一位女友而作〉(Requiem for a Friend,又譯〈祭一位女友〉),悼念保拉,此詩與同時期的〈為沃爾夫.封.卡爾克洛伊特伯爵而作〉(For Wolf Graf von Kalckreuth),一併收於《安魂曲》,而里爾克一生寫過4首「安魂曲」,以這兩首最為重要。

〈為一位女友而作〉有綠原、張曙光、陳寧、林克的中譯本,另有Stephen Mitchell等人的不同英譯本。以下用陳寧譯本為主,另參綠原和Stephen Mitchell譯本。

生與死帶來的擁有和離去

〈為一位女友而作〉第一句就說:「我擁有死者,我聽憑他們離去」(I have my dead, and I have let them go),生與死帶來的擁有和離去、切近和遙遠是〈為一位女友而作〉來回思考的兩面。死者歸來的想像也很獨特:

我擁有死者,我聽憑他們離去

我驚異地看到,他們是如此安詳,

如此迅速的安居於在死,如此適合,

如此迥異於他們的名聲。只有你,你轉身

歸來;你掠過我,你出沒着,你想

觸碰什麼,好讓那東西發出聲響,

顯露出你的歸來。啊,不要拿走那些

我慢慢學會的東西。我猜對了;當你

因某件東西而泛起鄉愁的時候,

你迷了路。我們改變了這個事物;

它已不在這裏,我們一看清楚它,就

用我們的存在將它映像到我們身內。

詩中又用了不少方式寫死亡,如「將『至此』(till-then)從『自此』(ever-since)中撕下」、「破門而入的竊賊」。然後,里爾克聯想到埃及,保拉不曾見過的國度,但保拉生前對羅浮宮館藏的埃及雕塑很感興趣。到1911年頭,里爾克才前往埃及旅遊。

不說「是我」,而說「這是」

里爾克的埃及想像,結束於果實,果實從大地再次存在,直到天邊。從果實意象,里爾克又帶到保拉的靜物畫,以及女人、孩子的畫像。里爾克指保拉用看物的方式看人,包括她自己,果實和人代表不斷存在的生命。至於詩中說將自己從衣服裏取出,就是指保拉1906年的裸體自畫像。詩中提及「不說『是我』(I am that),而說『這是』(This is)」,正是里爾克的美學觀念,如他在1907年10月13日給克拉拉的信中談到塞尚(Paul Cézanne)的畫,指出兩種觀念,一是畫畫為的是「我喜歡這個」,而里爾克傾向的是「這就是」(Here it is):

  因為你理解這些,這些飽滿的果實。

你將這些果實放在面前的碟子裏,

你用顏色稱量它們的重。

你像看果實一樣看女人,

看孩子,看他們從內部

被驅入他們存在的形式。

最後,你像看果實一樣看你自己,

你將自己從衣服裏取出,

將自己拿到鏡前,讓自己進入鏡中,

一直進入你的凝望;巨大地停留在鏡前,

不說「是我」,而說「這是」。

最後,你的凝望就這樣毫無好奇,

就這樣一無所有,就這樣真正的貧窮,

於是你的凝望不再渴望你本人:神聖地。

〈為一位女友而作〉提到頸上戴的琥珀項鏈的畫,也是保拉1906年的裸體自畫像。保拉將自己置入鏡中,除了教人想起自畫像,也令人想到肖像攝影,因為舊照片,詩人可以直視死者:

  我想要這樣留住你,就像你

將自己置入鏡中,深深地進入,

遠離一切。為什麼你又別樣地到來?

為什麼你要收回自己?為什麼你想

說服我,讓我相信你頸上的

琥珀項鏈裏,依然有某種重來自

那些重,彷彿那些重從未在對面

歸於寧靜的畫像裏存在過?為什麼

你用你的身姿向我展現一個噩兆?

是什麼令你將你肉體的輪廓

像一隻手的掌紋一樣鋪陳,

以至於除了命運我再也看不見它?

  來到這燭光下吧!我並不害怕

直視死者。倘若他們到來,

他們就有權像其他事物一樣

在我們的目光裏逗留。

詩作的中段回到保拉的經歷,詩人從哭泣的淚水,想到體液(例如血和汗)、存在(此在,Dasein),保拉的人生在平衡與盲目之間,最後的偶然大概是指保拉懷孕,懷孕將她從藝術創作道路的進步,拖扯回現實,也就是妻子和母親的家庭身分,最後是死亡的拆毁:

讓我們一起哀嘆吧,哀嘆有一位將你

從你的鏡中帶走。你還能哭泣嗎?

不能了。你淚水的力量和奔流,

你已經將之化為你成熟的直觀,

你正在將你身內每一滴液體

轉化成一個強健的此在,那個此在

上升着循環着,狀態平衡而又盲目莽撞。

這時一個偶然,你最後的偶然,拖扯着你,

將你從你最遙遠的進步拖扯回來,

拖扯你回到液體所欲求的一個世界。

拖扯的不是你的整體;拖扯的最初只是一部分,

然而,日復一日,現實在這一部分周圍

加增,終至這一部分變得沉重,

於是你需要你的整體:於是你離去,

艱難地依照規律把自己碎成

一塊塊,因為你需要你自己。於是

你拆毁自己,從你心臟

夜暖的土地裏挖掘出依然青澀的種子,

那種子將發芽生成你的死,你的,

關於你自己的生的你自己的死。

〈為一位女友而作〉經常運用鏡子意象,鏡子指向藝術家的自畫像和肖像,通向創作和形象,甚至假象,而產婦的死,也令詩人想到產婦分娩的不單是新生命,還包括了對反一方的黑暗,黑暗歸回、擠着、闖入產婦的身體之中:

產褥期裏你在牀上坐起,

你在面前立起一面鏡子,鏡子把一切

完整地歸還給你。這時這一切都是你,

完整地在鏡前,鏡中,有的只是假象,

喜歡佩戴首飾、梳頭打扮的

每一個女人的美麗的假象。

  就這樣你死去,像女人們從前那樣死去,

舊式地,你在溫暖的房裏

死着產婦的死——那些產婦們想要

重新癒合,但卻不再能夠,

因為她們同時分娩出的陰暗,

也再一次歸來、擁擠着、闖入。

古老的敵意

里爾克在哀嘆之後轉向控訴,針對男人、虛假的愛、非正義,也思考愛的自由問題,這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的第七封信有更深入的闡釋,里爾克認為人要學習愛,為了愛而孤獨,彼此分離。保拉與莫德松丈夫、里爾克與克拉拉經常分開,他們對藝術有各自的追求。里爾克認為藝術就是勞動工作,而古老的敵意存在於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這是藝術家必然面對的矛盾。最後,里爾克請求保拉幫助自己:

我們,我們愛的時候,擁有的其實只是

彼此分離;執手相握,於我們而言

輕而易舉,毋須首先學習。

[……]

女人就必然受苦:愛就意味着孤獨,

藝術家們時而會在勞動中預感到,

愛的時候,他們必須有所改變。

二者你同時開始;二者存在於

榮譽從你那裏拿走的、此刻正歪曲着的東西裏。

唉你已經遠離所有榮譽。你已經

渺不可見;你已經悄悄帶走

你的美,就像人們收起一面旗,

在工作日灰濛濛的早晨,

你別無所求,只求一個長久的勞動,——

沒有被完成的勞動:依然沒有完成。

  如果你還在,如果在這陰暗裏

依然還有一個地方,如果一個聲音,

寂寞在黑夜裏,在高高的房間裏,

在氣流中,蕩起平平的聲波,你的靈

敏感地在那裏與這聲波共振:

那麼聽我說:幫助我。看吶,就這樣,

不知何時,我們從我們的進步中

滑落到我們並未意想的某種事物裏;

在那裏,我們彷彿陷入一場夢,

在那裏,我們死去,不再醒來。

無人在繼續。對於每一個將血液

提升到一個必將漫長的工作裏的人,

有可能發生的是,他不再將血液高舉,

血液依照自身的沉重而行,毫無價值。

因為一個古老的敵意在某處

存在於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

我願看清並說出這個敵意:幫助我。

  不要回來。如果你能夠忍受,你就

死在死者之中吧。死者是忙碌的。

但請幫助我吧,願你不會因此心思分散,

就像最遠之物有時幫助我那樣:在我心中。

〈為一位女友而作〉充滿了切近和遙遠的距離,既遠且近,最遠的大概就是死,而詩末「在我心中」的,大概是死者保拉。保拉死於血栓,詩中俯拾皆是的血液意象,正是來自她的死因。

對死亡和藝術的思索

〈為一位女友而作〉是一首動情的安魂曲,反之,〈為沃爾夫.封.卡爾克洛伊特伯爵而作〉並不感人,由於里爾克與卡爾克洛伊特伯爵並無任何交情。卡爾克洛伊特伯爵是詩人、譯者,因兵役而自盡身亡,〈為沃爾夫.封.卡爾克洛伊特伯爵而作〉一詩是對死亡和藝術的思索,好像是〈為一位女友而作〉的死水微瀾,里爾克再說藝術來自直觀和冷靜:

那些應當說話的時候總是張口抱怨的詩人,

他們的情感,他們總是論斷,

而不是培養;他們始終意想

凡是在他們心中成為悲或者喜的,

他們都熟悉,都應該在詩歌裏

報以惜或者讚。他們像病人一樣,

在感到疼痛的時候,使用那些

充滿疼痛的語言去書寫疼痛,

而不是像大教堂的石匠頑強地

將自己轉換成岩石的冷靜一樣,

艱苦地將他們自己轉化成詞語。

里爾克相信藝術的拯救,詩人注目於詞語,還有詩的創作。詩人用詞語,甚至是用偉大的詞語寫作,寫過這些舊事,這些事不是為我們而存在,人們無從獲知發生的事本真的形貌。對於詩人,又有何勝利可言,里爾克以傳統的忍耐美德,面對生存和詩的創造:

偉大的詞語,出自發生的事

依然可見的時代,而不是為我們而存在。

誰還在說起勝利呢?忍耐就是一切。

從保拉31年的人生到里爾克的《安魂曲》,令人再次思考個人追求與身分責任、藝術和現實的矛盾,北島的文章〈古老的敵意〉就是回應《安魂曲》中的詩作〈為一位女友而作〉。里爾克借《安魂曲》悼念一個畫家、一位詩人,從中思索愛是什麼,以及藝術創作的問題。死亡反照出生存的困境,活着的人,可以如何?《安魂曲》展現了深思和反思的文本,並且告訴我們,人追求的不是一時勝利,忍耐就是一切。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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