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聽聞英女王及高達(Jean-Luc Godard)逝世,想寫一些東西,最後還是翻開書,找找哀歌(elegy)或悼亡詩。哀歌或悼亡詩有悠久的傳統,英國文學中,有葛雷(Thomas Gray)的名作〈悲歌在鄉村墓園作〉(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又譯為〈墓畔哀歌〉)、彌爾頓(John Milton) 的〈黎西達斯〉(Lycidas),以及雪萊悼念濟慈的名詩〈阿童尼〉(Adonais: An Elegy on the Death of John Keats, Author of Endymion, Hyperion, etc.)等等。德語世界中,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一生經常以死亡主題入詩。
1900年,里爾克住在沃普斯韋德(Worpswede)的藝術家聚居地。在當地,他認識了一些藝術家,包括了雕塑家克拉拉.韋斯特霍芙(Clara Westhoff)和畫家保拉.貝克爾(Paula Modersohn-Becker),翌年,保拉嫁給喪妻的畫家莫德松(Otto Modersohn),而克拉拉成為里爾克的妻子。侯篤生的《里爾克傳》指出,里爾克真正傾心愛慕的並非克拉拉,而是保拉。
1900年,里爾克寫了〈歌者在一個王室後裔的孩子面前歌唱〉,獻給保拉,收於《圖像書》(The Book of Images),詩作是聽覺和視覺的結合,這是吳興華譯的最後一段:
蒼白的孩子,你以你複雜的命運
(能以被譜人歌曲裏)使歌者富有:
同樣花園裏舉行着盛大的歡慶
倒映在驚惶的池心千萬顆星斗。
萬物在這位晦暗的詩人內心裏
都重複的出現,明星,居室與叢林
以及許多他所渴望歌頌的事情
都在圍繞着你悄然移動的形體。
由於莫德松與前妻育有一女,保拉嫁給莫德松後,既要照顧繼女,又要畫畫。1906年,保拉畫裸體自畫像,又為里爾克畫了一幅肖像畫,都可見保拉的才藝。1907年11月2日,保拉誕下女兒,同月20日死於血栓。事隔近一年,里爾克寫〈為一位女友而作〉(Requiem for a Friend,又譯〈祭一位女友〉),悼念保拉,此詩與同時期的〈為沃爾夫.封.卡爾克洛伊特伯爵而作〉(For Wolf Graf von Kalckreuth),一併收於《安魂曲》,而里爾克一生寫過4首「安魂曲」,以這兩首最為重要。
〈為一位女友而作〉有綠原、張曙光、陳寧、林克的中譯本,另有Stephen Mitchell等人的不同英譯本。以下用陳寧譯本為主,另參綠原和Stephen Mitchell譯本。
生與死帶來的擁有和離去
〈為一位女友而作〉第一句就說:「我擁有死者,我聽憑他們離去」(I have my dead, and I have let them go),生與死帶來的擁有和離去、切近和遙遠是〈為一位女友而作〉來回思考的兩面。死者歸來的想像也很獨特:
我擁有死者,我聽憑他們離去
我驚異地看到,他們是如此安詳,
如此迅速的安居於在死,如此適合,
如此迥異於他們的名聲。只有你,你轉身
歸來;你掠過我,你出沒着,你想
觸碰什麼,好讓那東西發出聲響,
顯露出你的歸來。啊,不要拿走那些
我慢慢學會的東西。我猜對了;當你
因某件東西而泛起鄉愁的時候,
你迷了路。我們改變了這個事物;
它已不在這裏,我們一看清楚它,就
用我們的存在將它映像到我們身內。
詩中又用了不少方式寫死亡,如「將『至此』(till-then)從『自此』(ever-since)中撕下」、「破門而入的竊賊」。然後,里爾克聯想到埃及,保拉不曾見過的國度,但保拉生前對羅浮宮館藏的埃及雕塑很感興趣。到1911年頭,里爾克才前往埃及旅遊。
不說「是我」,而說「這是」
里爾克的埃及想像,結束於果實,果實從大地再次存在,直到天邊。從果實意象,里爾克又帶到保拉的靜物畫,以及女人、孩子的畫像。里爾克指保拉用看物的方式看人,包括她自己,果實和人代表不斷存在的生命。至於詩中說將自己從衣服裏取出,就是指保拉1906年的裸體自畫像。詩中提及「不說『是我』(I am that),而說『這是』(This is)」,正是里爾克的美學觀念,如他在1907年10月13日給克拉拉的信中談到塞尚(Paul Cézanne)的畫,指出兩種觀念,一是畫畫為的是「我喜歡這個」,而里爾克傾向的是「這就是」(Here it is):
因為你理解這些,這些飽滿的果實。
你將這些果實放在面前的碟子裏,
你用顏色稱量它們的重。
你像看果實一樣看女人,
看孩子,看他們從內部
被驅入他們存在的形式。
最後,你像看果實一樣看你自己,
你將自己從衣服裏取出,
將自己拿到鏡前,讓自己進入鏡中,
一直進入你的凝望;巨大地停留在鏡前,
不說「是我」,而說「這是」。
最後,你的凝望就這樣毫無好奇,
就這樣一無所有,就這樣真正的貧窮,
於是你的凝望不再渴望你本人:神聖地。
〈為一位女友而作〉提到頸上戴的琥珀項鏈的畫,也是保拉1906年的裸體自畫像。保拉將自己置入鏡中,除了教人想起自畫像,也令人想到肖像攝影,因為舊照片,詩人可以直視死者:
我想要這樣留住你,就像你
將自己置入鏡中,深深地進入,
遠離一切。為什麼你又別樣地到來?
為什麼你要收回自己?為什麼你想
說服我,讓我相信你頸上的
琥珀項鏈裏,依然有某種重來自
那些重,彷彿那些重從未在對面
歸於寧靜的畫像裏存在過?為什麼
你用你的身姿向我展現一個噩兆?
是什麼令你將你肉體的輪廓
像一隻手的掌紋一樣鋪陳,
以至於除了命運我再也看不見它?
來到這燭光下吧!我並不害怕
直視死者。倘若他們到來,
他們就有權像其他事物一樣
在我們的目光裏逗留。
詩作的中段回到保拉的經歷,詩人從哭泣的淚水,想到體液(例如血和汗)、存在(此在,Dasein),保拉的人生在平衡與盲目之間,最後的偶然大概是指保拉懷孕,懷孕將她從藝術創作道路的進步,拖扯回現實,也就是妻子和母親的家庭身分,最後是死亡的拆毁:
讓我們一起哀嘆吧,哀嘆有一位將你
從你的鏡中帶走。你還能哭泣嗎?
不能了。你淚水的力量和奔流,
你已經將之化為你成熟的直觀,
你正在將你身內每一滴液體
轉化成一個強健的此在,那個此在
上升着循環着,狀態平衡而又盲目莽撞。
這時一個偶然,你最後的偶然,拖扯着你,
將你從你最遙遠的進步拖扯回來,
拖扯你回到液體所欲求的一個世界。
拖扯的不是你的整體;拖扯的最初只是一部分,
然而,日復一日,現實在這一部分周圍
加增,終至這一部分變得沉重,
於是你需要你的整體:於是你離去,
艱難地依照規律把自己碎成
一塊塊,因為你需要你自己。於是
你拆毁自己,從你心臟
夜暖的土地裏挖掘出依然青澀的種子,
那種子將發芽生成你的死,你的,
關於你自己的生的你自己的死。
〈為一位女友而作〉經常運用鏡子意象,鏡子指向藝術家的自畫像和肖像,通向創作和形象,甚至假象,而產婦的死,也令詩人想到產婦分娩的不單是新生命,還包括了對反一方的黑暗,黑暗歸回、擠着、闖入產婦的身體之中:
產褥期裏你在牀上坐起,
你在面前立起一面鏡子,鏡子把一切
完整地歸還給你。這時這一切都是你,
完整地在鏡前,鏡中,有的只是假象,
喜歡佩戴首飾、梳頭打扮的
每一個女人的美麗的假象。
就這樣你死去,像女人們從前那樣死去,
舊式地,你在溫暖的房裏
死着產婦的死——那些產婦們想要
重新癒合,但卻不再能夠,
因為她們同時分娩出的陰暗,
也再一次歸來、擁擠着、闖入。
古老的敵意
里爾克在哀嘆之後轉向控訴,針對男人、虛假的愛、非正義,也思考愛的自由問題,這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十封信》的第七封信有更深入的闡釋,里爾克認為人要學習愛,為了愛而孤獨,彼此分離。保拉與莫德松丈夫、里爾克與克拉拉經常分開,他們對藝術有各自的追求。里爾克認為藝術就是勞動工作,而古老的敵意存在於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這是藝術家必然面對的矛盾。最後,里爾克請求保拉幫助自己:
我們,我們愛的時候,擁有的其實只是
彼此分離;執手相握,於我們而言
輕而易舉,毋須首先學習。
[……]
女人就必然受苦:愛就意味着孤獨,
藝術家們時而會在勞動中預感到,
愛的時候,他們必須有所改變。
二者你同時開始;二者存在於
榮譽從你那裏拿走的、此刻正歪曲着的東西裏。
唉你已經遠離所有榮譽。你已經
渺不可見;你已經悄悄帶走
你的美,就像人們收起一面旗,
在工作日灰濛濛的早晨,
你別無所求,只求一個長久的勞動,——
沒有被完成的勞動:依然沒有完成。
如果你還在,如果在這陰暗裏
依然還有一個地方,如果一個聲音,
寂寞在黑夜裏,在高高的房間裏,
在氣流中,蕩起平平的聲波,你的靈
敏感地在那裏與這聲波共振:
那麼聽我說:幫助我。看吶,就這樣,
不知何時,我們從我們的進步中
滑落到我們並未意想的某種事物裏;
在那裏,我們彷彿陷入一場夢,
在那裏,我們死去,不再醒來。
無人在繼續。對於每一個將血液
提升到一個必將漫長的工作裏的人,
有可能發生的是,他不再將血液高舉,
血液依照自身的沉重而行,毫無價值。
因為一個古老的敵意在某處
存在於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
我願看清並說出這個敵意:幫助我。
不要回來。如果你能夠忍受,你就
死在死者之中吧。死者是忙碌的。
但請幫助我吧,願你不會因此心思分散,
就像最遠之物有時幫助我那樣:在我心中。
〈為一位女友而作〉充滿了切近和遙遠的距離,既遠且近,最遠的大概就是死,而詩末「在我心中」的,大概是死者保拉。保拉死於血栓,詩中俯拾皆是的血液意象,正是來自她的死因。
對死亡和藝術的思索
〈為一位女友而作〉是一首動情的安魂曲,反之,〈為沃爾夫.封.卡爾克洛伊特伯爵而作〉並不感人,由於里爾克與卡爾克洛伊特伯爵並無任何交情。卡爾克洛伊特伯爵是詩人、譯者,因兵役而自盡身亡,〈為沃爾夫.封.卡爾克洛伊特伯爵而作〉一詩是對死亡和藝術的思索,好像是〈為一位女友而作〉的死水微瀾,里爾克再說藝術來自直觀和冷靜:
那些應當說話的時候總是張口抱怨的詩人,
他們的情感,他們總是論斷,
而不是培養;他們始終意想
凡是在他們心中成為悲或者喜的,
他們都熟悉,都應該在詩歌裏
報以惜或者讚。他們像病人一樣,
在感到疼痛的時候,使用那些
充滿疼痛的語言去書寫疼痛,
而不是像大教堂的石匠頑強地
將自己轉換成岩石的冷靜一樣,
艱苦地將他們自己轉化成詞語。
里爾克相信藝術的拯救,詩人注目於詞語,還有詩的創作。詩人用詞語,甚至是用偉大的詞語寫作,寫過這些舊事,這些事不是為我們而存在,人們無從獲知發生的事本真的形貌。對於詩人,又有何勝利可言,里爾克以傳統的忍耐美德,面對生存和詩的創造:
偉大的詞語,出自發生的事
依然可見的時代,而不是為我們而存在。
誰還在說起勝利呢?忍耐就是一切。
從保拉31年的人生到里爾克的《安魂曲》,令人再次思考個人追求與身分責任、藝術和現實的矛盾,北島的文章〈古老的敵意〉就是回應《安魂曲》中的詩作〈為一位女友而作〉。里爾克借《安魂曲》悼念一個畫家、一位詩人,從中思索愛是什麼,以及藝術創作的問題。死亡反照出生存的困境,活着的人,可以如何?《安魂曲》展現了深思和反思的文本,並且告訴我們,人追求的不是一時勝利,忍耐就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