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而立:電影武林中的新俠客 專訪導演/演員陳健朗

文章日期:2022年10月09日

【明報專訊】在兩個多月前舉辦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典禮中,陳健朗導演憑着《手捲煙》奪得新晉導演獎。在得獎感言中,阿朗引述戲中的對白:「唔講一,唔講三,講二;唔講風,唔講雨,講咩呀?講雷。」這句對白是來自其父的。配合當日的一襲金髮,實在有股雷氣。

他喜歡以武功門派形容電影人,又經常強調繼續做,不斷做,不停嘗試,不用想太多。

拍過短片、電影,最近嘗試拍港台單元劇和Viu的長劇。在電影戲劇這個武林中,阿朗一路走來,有起有跌,但不曾停止修煉。

他朝要打出怎樣的拳法,或寫出怎樣的劍譜,人在江湖大海,還看毅力與造化。

中學時代,戲劇學會的師兄到各班級招募成員,阿朗由此接觸drama。當時未有什麼概念,只是純粹玩吓。而一齊玩的,還有師弟李駿碩。參與了一些校內以及聯校表演,慢慢覺得演藝可以天馬行空,因而興趣增加。但如果講到電影,那時還未有深入認識。大學選科,打算報讀演藝學院,卻因為一個小錯而失去機會:他記得遞交報名表的日子是2月最後一日,因此就31號去交。當然,一般而言2月只有28日,他就這樣與APA無緣了。後來報JUPAS,不想讀悶的科目,首選擺了港大文學院。可是成績稍不及,就進入了排第二的城大創意媒體學院。(話說我為了確認學院的中文名,特意上其網站查看。誰知一開頁面就見到大大個陳導演,當然是學院要恭喜這位校友。)

暴減20磅演癌症病人

在學院裏,阿朗真正認識何謂電影,他形容是「去了第二個世界」。那時拍攝風氣已經好強烈,他也會和其他學生一樣開始參與小型製作,跟不同的師兄師姐出crew拍畢業作品。「咁就覺得想有自己的作品。耳濡目染底下,你就會好想拍一個自己想拍的故事。我想是正式由大學開始的,開始拍narrative或者drama。」他的畢業作品是關於打拳的,而緊接着就拍攝自編自導自演的鮮浪潮短片I Can't Live Without A Dream。在這套短片中,阿朗飾演癌症病人,因此暴減20磅,好能演繹角色。「那時候看Machinist,見到Christian Bale減肥,頭髮好短,就自己也減磅剃頭。那時初生之犢,好想試啲新嘢。現在回望就不堪入目喇,但那時有團火,想做一些事情。」同時間,他曾經參與過燈光組的工作,覺得行業內的某些風氣有點病態,比較粗暴,他覺得不應該如此。因此拍攝時,也是帶着些少怒火去完成作品。短片除入展外,也令阿朗在札幌國際短片電影節奪得最佳男主角獎項。他認為那是一個里程碑,叫做完成了一個小目標,但隨後就move on了。這種不停步、繼續做的心態,似乎是他的處世方式。

阿朗今天以導演之名為人所熟悉,但他是以演員身分出道的。而其參演的第一部大型電影作品,是陳果導演的《那夜凌晨,我坐上了旺角開往大埔的紅van》,飾演潮童白膠漿。雖然未有因此而成為矚目的新演員,但也繼續參演了不少電影,例如《踏血尋梅》、《迷城》、《中英街1號》、《金都》等等。另外也有不少港台和Viu的劇,還有一些MV。回想起來,阿朗說暫時仍未有一個角色夭心夭肺,或覺得自己做得好好、非常有發揮。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因為他當時理解演員是比較被動的。「去到中段,就覺得角色開始重複,以前未係好通。這幾年對戲劇的認識多了,例如個system或者架構,知道個原點或者基本是什麼,因而看法不同。以前就淨係做囉,覺得情緒主導或者控制了。」他覺得要主動的話,就要創作,要去initiate。但那時認為演員似乎未能有這種initiate的可能,而感到被動。

拍《手捲煙》 家棟「好難搞」

後來稍為轉變,主力做導演。而他導演的作品中,目前為止最耀眼的,毋庸置疑是《手捲煙》。做了導演後,他對電影製作的想法也有改變,思考得比以前宏觀。他覺得拍戲最重要的,是導演、編劇,以及演員之間能互相交流。所謂交流不是傾吓偈,而是文本互涉、思想碰撞,產生一些融合或衝突,繼而衍生一些新事物。阿朗說他不擅長編劇,但認為演員都需要知道編劇的運作與筆觸、劇本的結構,還有文本當中的hidden meaning,否則無法演出什麼。而導演與演員之間,也需要產生火花。他憶述拍攝《手捲煙》時,最大的挑戰是和資深演員討論劇本。他聽聞過林家棟對演戲好有自己的一套,而事實上也是如此。「有次傾劇本,忙到好夜。佢就笑住問我:『喂,你覺唔覺得我好難搞?』跟住我話:『你真係好X難搞。』然後喺度笑。」阿朗認為每一個演員,特別是資深演員,都有自己的一套武功。而那套武功對他們而言,就是成功的方法。因此導演必然會和演員有思想碰撞。

當過演員,阿朗覺得自己也明白演員的心理。「演員其實是非常之脆弱的。On set的時候,其實好多doubt,只不過不顯露出來而已,他是最猶豫的。」因此做導演時,他會嘗試留有空間,令大家能夠互相共同創作。「如果是一個好演員,你不應該給direct order,要他必須跟你做某些事。其實有些『猜波』更好,因為如此你先至可以由本身的某樣嘢,再衍生到去另一個層次,或者變成一個混種。而那個混種可能更加好。」這就是他所講的交流。而這種交流會令情緒產生,因此情緒不再主導,而是副產品。阿朗說這種碰撞交流好難達到,現在也未敢說拿揑得好,仍在學習中。「我覺得去到每一個stage,在那個moment,你有幾多,就盡力做幾多。」

商業都可以有格調

我自己看《手捲煙》時最大的感覺,是難得有香港電影涉及少數族裔議題。我覺得該戲不算是直接探討少數族裔的社會片,而是少數族裔成就主要情節的劇情片。阿朗說其中一個出發點,是那時覺得雖然香港聲稱是文化融合和種族融和,但實際上並非如此。例如奧斯卡頒獎禮會看到不同種族的電影人奪獎,香港則未見,因此想嘗試令少數族裔能夠走進主流。更深入的一層,是想要探討身分問題。對於在港的南亞裔人士而言,究竟自己屬於巴基斯坦、尼泊爾,還是屬於香港,並不容易去定義。阿朗覺得這種處境也是自己一代人的縮影。「同我自己這一代8、90後的人,我覺得有些相近,都是有點四不像、兩邊不是人。你如何去定義自己的身分?」另一個角色則是指向老一輩的香港人,同樣有身分問題。「我爸爸那一輩的人,有一種好英國的pride,我好想擺番落去(套戲)。好多㗎嘛,我識我爸爸那一輩,都是有一浸戀英的味道。但𠵱家都不是屬於英國的殖民地,不是受英國統治,那麼他們何去何從呢?心態亦都係好矛盾。」

在香港拍電影如何艱難,一般人都會有聽聞。講到尾,就是時間與金錢的問題。阿朗覺得主要挑戰,是當資源有好大限制,往往時間就不足。因為拍長了,就要燒錢。「比如台灣他們拍電影,可能係一日慢慢拍2場、3場,希望拍得好。但在香港,一日你最少要衝4、5場,因為拍不完就無錢。」他覺得在這種環境下,香港電影傾向拍出狂與野性,而少了慢慢醞釀出來的細膩情感。我記得劉俊謙也講過,時間不足是在香港演戲的一大局限。另外在商業世界,籌措資金總有各種限制。例如可能有一些好想拍的古仔,但投資者會因市場考慮而猶豫或拒絕。除非是國際知名的大導演,否則想完全堅持己見,並非易事。阿朗試過兩次申請「首部劇情電影計劃」,其中一次寫了一部gay film。雖然評審覺得古仔不錯,但卻認為題材有點太大膽。阿朗覺得,凡事都回到自己心中一把尺,視乎自己接受什麼。「我之前好抗拒商業的,但我現在不抗拒,因為我覺得商業都可以係有格調,或者有一點工藝,睇你點玩。比如史提芬史匹堡,對我而言就是一個非常之好的平衡。他的作品又有匠氣,同時又商業,各方面都balance到。當然他是大導演,資源非常充足。但我覺得這種方式是有可能發生的,還看自己的進步或者修為去到什麼地步。」

不過即使困難,阿朗也未想過轉行。就像我以往訪問過的一些藝術家、導演一樣,都是因為想不到可以做其他什麼工作,就繼續做。除此之外,相信也是出於對電影戲劇的熱愛。阿朗覺得電影之所以好玩,因為可以天馬行空,可以用五花八門的方式表達各式各樣的情感和看法。「好似Stanley Kubrick話,電影就是結構同埋節奏,我覺得可以玩一世㗎喇。你不停進步,你個結構和節奏如何玩,你愈去拍或者對人生愈有體驗的時候,你就愈會思考個節奏可以如何去做。我覺得這件事幾好玩,可以慢慢鑽研落去。」他形容電影就如其他藝術一樣,可以一直發展,是一個不斷追求的過程。以前他最享受的,是可以透過電影呈現某些motif(母題),但現在他更享受每一刻的進步。「好似有點籠統。尤其是如果每一次你找到正確的方向,你嘗試某些東西,你覺得有啲嘢袋到或者有一些演化,感覺得到有演化的養分,你就會想擺落去下一個project度試。」例如嘗試把一些自己對戲劇的理解放在素人演員身上,可能會有特別的效果。總之就是不斷嘗試、碰撞,甚至摩擦。談到這裏,阿朗再次以武功比喻電影戲劇世界。「比如演戲,大家都會爭論如何去演是正確的。一定有爭論,各門各派。但如果你擺你的一些理念落去的時候,又work唔work呢?試到某啲嘢,可能會更加鞏固對戲劇的某些看法。我覺得每一次導演都會攞到不同東西走。或者今次你對節奏觀察的敏銳程度提高了,或者你下次鏡頭嘗試不用那種處理方法。」藝術世界之所以迷人,正正是因為門派林立。大家互相切磋較勁,方能夠多姿多彩。

最近「Shall We Talk」計劃和港台合作製作一系列單元劇,而阿朗負責拍攝其中一集《拳》,剛剛上星期播出。故事中,黃溢豪飾演年輕拳手,是父親(何華超飾)拳館裏的新星,但因壓力太大而「僕冰」(吸食冰毒)。阿朗說故事來自一次和朋友在拳館吹水,知道某些拳手「僕冰」後就失蹤或負債,就以此為題材。「結構上想玩不是linear的(敘事),有少少reference Fight Club的寫法,去剪番幾個時空。嘗試喺結構度玩,以及喺精神狀態嘅呈現之上郁少少嘢去試。對我而言,就是嘗試可否把不同的form擺入去單元劇裏面。」有觀眾看過後,讚賞該劇拍出電影感。另外,他最近完成拍攝一套Viu的劇集。第一次拍攝長劇,又是不同的經驗。「3日半你要拍到40分鐘的content,所以那個取捨和精練程度有少少不同。但這就是腦筋急轉彎,看看你如何分鏡,如何調度演員。咁少時間一定有瑕疵㗎喇,但看看可以去到幾多、取捨幾多。中間有啲位你一定係要水過鴨背就要過,某一啲場口你就要focus。呢一啲就練習你的judgement。」阿朗就是如此在不同的form上修煉,嘗試練出自己的一套武功。雖然暫時仍未能自立門派,但肯定已在路上。

攞完獎就要move on

對於成為金像獎新晉導演,阿朗說並無好大壓力。就好像當日鮮浪潮短片成功後,就move on繼續拍。「你有無個名,你都要繼續努力,對於我而言就是如此。你攞完,又未去到Cannes。就算攞咗Cannes,你都要拍下一部啦。你愈來愈大的名,下一步就愈捉襟見肘,所以反而唔好理佢。」他知道有前輩奪獎後會猶豫,不知道下一套戲會否比前一套好。他的應付方法就是不去想,「做咗先」,反正總會有不好的作品,唯有不斷拍不斷做。回望過去32年人生,他說肯定有些時間覺得自己好慘好辛苦。但今日回想,發現其實必須要有些經歷,才有當下的自己。過了30歲,覺得時間過得愈來愈快。「唔知點解,個感覺就好似『馮馮』聲咁樣,就更加覺得如果𠵱家唔把握去做,就無得做。好老土的,就是不想老來後悔。每個人嘅一生都係咁多,或者之後可能會無記憶,但起碼做過囉。」那麼有否必須要做到的事?「起碼可以去到三大影展嘅紅地氈先囉,如果以電影嚟計嘅話。」

後記

阿朗提起近來比較深刻的書,是《西藏生死書》,主題是如何面對死亡。他說一向對宗教、New Age、佛教等好有興趣。讀此書的契機,是以前看過電影Enter the Void。導演Gaspar Noé讀了《西藏生死書》後,嘗試在戲中講一個瀕死的旅程。阿朗說根據書中所講,人的死亡除了肉體的面向外,還會演化為能量。「這點幾大impact。但係去到最尾無論如何,無論你信不信都好,你的記憶都只得一次。當下你做的任何movement或者action,先係最緊要。」

文˙莫哲暐

圖˙馮凱鍵

編輯•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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