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敢拍的《狂飊》與保護傘式生存現實

文章日期:2023年02月12日

【明報專訊】中國內地每過幾年都會有全民熱評的大陸電視劇(陸劇)爆款出現,但今年年初推出的《狂飊》有點不一樣。由「中央政法委宣傳教育局、政法綜治信息中心指導的掃黑題材劇」,可想而知本來可以有多主旋律,但巧妙在於,在滿足了這國家任務的前提下,《狂飊》竟然拍出一個跨越20年的民間微歷史,而且是用了極具劇力也極盡娛樂性的熟練類型劇手法去完成。

除了處境真實,角色處理還做了不少突破,把走向黑道終成大佬的主角描繪得淋漓盡致,成為陸劇罕有的反派英雄(當然最終沒好下場)。於平衡劇力與主題上,它着實是做到一點過往樣板劇不能做到的地方,就是通過對社會各階層利益關係的刻劃,置身處地的感應,解釋了保護傘產業的成因,這不免要觸及並細述各級官員的貪污狀况,最終大佬去到市長的高級別,可說大膽敢拍。

尺度之大描繪之細,若是能以此標準從此出發,會否成為陸劇的轉捩點?內地永遠不缺各種取材現實的奇詭題材,最缺的只是能否批拍的綠燈。內地影視圈私底下常有個話題:「請回答1999」,那是南韓此前取消電影剪閱制並改行分級制之後,各種敢拍韓片推出的年份(代表為《生死諜變》),終於可真誠或更大膽的呈現現實或表達自我,開啟其後席捲的影視韓風。

《狂飊》成為了愛奇藝史上最火的電視劇,超過之前大熱的《蒼蘭訣》。兩者其實難作比較,因為《狂飊》的劇種和卡士,跟向來較易引起大熱的古裝和流量明星劇不一樣。更接近的比較,應是2017年的《人民的名義》。而以製作質素、視野和尺度而言,《狂飊》已大大超越《人民的名義》。

港片風格包裝掃黑劇

熟悉港產影視的觀眾,大可這樣想像類比:2000年青年劉德華飾的魚檔小販受盡街市管理隊壓迫,反抗之下,大年三十晚被抓到警局,結識青年梁朝偉演的剛出道正氣警察。警察同情魚販,大除夕送他餃子吃好過年,也結下一段後來矛盾的友誼。由此大家都能預想了,多年之後,魚販成為黑白通殺的江湖老大。去到2021年,警察受政法掃黑「欽差大人」之命,要查的,正好就是當年識於微時的曾經老友。聯繫出場眾多人物,設定也是熟悉:警察必定有個同樣當差的老叔父高層睇着,因為他父親本身就是個執勤時犧牲的警探。只有現在他那類似黃秋生的刑偵師父,和林家棟式的最佳拍檔一直撐他,讓他繼續可「任性」地堅持追尋正義。後來這「林家棟」還要和魔鬼交易,到升作刑偵主管後接受黑勢力的引誘,自我選擇作臥底試圖拉出最後的大波士。

不錯,充滿典型港片角色情仇恩怨的設定,臥底、出賣、仇殺,橫跨21年的時代感情節,黑道人物黑皮衣闊領口花裇衫出現(此衣裝設定則較近似韓式黑幫片),可說巧妙用了一種港式的江湖警匪片的風格,包裝了一個主旋律掃黑故事。

現在能引起討論及一面倒的誇讚,圍繞着當中重心角色即魚販高啟強的處理,且大部分好評都正確地指出,這是陸劇掃黑劇甚至是涉壞人的作品中,最令人同情以至着迷的角色。演此角因而真正出圈大紅的張頌文(我之前一直形容他為大陸詹瑞文加吳鎮宇,他現在人氣之高,以至網民最高的讚美句是:#建議查查張頌文 不像是演的# 從小販到大佬到最後轉型商人,從外型、神情、語氣到身體語言,固然確是演技的示範作,此片特別多不重對白轉向眼神交流的場口(眾多吃飯場面),襯托在內地官商打交道時的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行事邏輯,可謂結合得完美。但更重要的,還是歸功到劇本本身,是如何通過對人物生活細節的描寫(包括官員、販子、黑幫、村民等),整體塑造出一個整全可信又令觀眾肉緊的劇情世界,讓演員有所發揮,甚至去到極端,令觀眾擔心反派高啟強何時被抓。高啟強角色之所以牽動人心,當然在於故事本身有充足的空間去描寫一個人成魔之道。在此,簡直可以拍另一套類似《教父》續集的《狂飊》外傳,因為他的遭遇,觸及20年來中國社會低下層普遍生存現狀,以至如何通過和權力的拉攏去攀爬:有權力的人,當那怕是小至僅為一個街市管理員都可以掌握你的生命之時,你用什麼方法求存?當首次嘗到原來你也可擁有某種權力時,又會如何利用?

如果再港式比較下去的話,更進一步的理解,就是高啟強也像劉青雲,家中有上學的弟妹,他們住在有待拆遷、一所老媽遺下的廠房宿舍老家,到事業有成後,仍每年回去食一頓憶苦思甜飯。在過往非黑即白的警匪片或掃黑片中,從沒有創作人給到那麼多篇幅去說反派的身世,因此一旦着墨起來,大家發現那原來也是不少人的共鳴,只是沒有每人都走上高啟強之路。

滿足官方立場推進尺度

《狂飊》其實是雙雄戲,演警察的是現在內地演藝界算是一哥的張譯(除他之外,並沒有太多大知名度或流量明星,所以此劇另一意義也是作為群戲而受歡迎),但由於角色寫得正義到聖人一般(當然是作為堅守立場的正義警察完美形象來塑造),因而角色魅力被比下去。反而除高啟強角色是焦點之外,全劇中最為核心的題旨式角色,實質是前述的「林家棟」,即由李健演的李響一角,因為他的處境才是最貼近主題現實,最兩難,也是最靈魂拷問式的。置身處地去想:你有個義本無言的好拍檔,你出身拆遷問題中的小村也得向父老交代,你被領導提拔後被誘加入保護傘一員。不從?仕途玩完。加入?不歸路。如果真有要發放的宣傳教育要義,李響這角色面臨的選擇,才是真正現實中更多政法官員要面對的真情。所以說劇本用心,因為在寫張譯角色時,說到他的無畏實是不太現實之時,不忘設定他是一個再沒家庭關係的孤家寡人,令他的堅持更有可信性,因為他已沒什麼可以被對方賄賂交易了。而現實中,好像每個人,不論是官員還是販子,因人情、家庭、利益,處處都得找勢力人士去擺平問題或得到好處。而這才真正說出所謂保護傘的存在意義。

前述種種戲劇處理,若放在港式劇集,都是基本執行,但比對內地尺度卻是大步演進。於是問題來了,這斗膽何來?當觀看全劇,就會發現,貫穿各集的是有另一條敘事線,可理解為主旋律解畫,也用以滿足發起方政法委的要求,而這點也相當中國特色,當你不斷表態強調作品的立場原旨,你似乎總能得到上頭的認可。所以說,在未看曲折劇情之前,更要看如何先過一關,即如何滿足官方需求。不要被第一集開頭的黨員大會中官腔的字眼嚇倒(近乎新聞稿式表達打黑行動的官方立場),要理解為一種必須的看戲提綱。開完會後,政法委的特派專員就直奔故事的地點,一個虛構的南方城市京海(為免被視為影射現實中任何省份,劇中連車牌也改用實際上沒有的「海」字頭,而現實中拍攝的主要城市則為江門,所以各種騎樓與窄巷的舊街戲極具氣氛)。而這位幹部每次片首出場時,都以獨白形式,直白說出譬如是保存初心、提防腐敗的重要性作為導讀。雖然赤裸,但時而道出癥結所在:「為什麼像高啓強這樣一個曾經也是守法的公民,在他的領域也曾經勤勤懇懇,沒日沒夜地工作,到後來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如果說唐小龍、唐小虎這樣稱霸一方的市場管理員是導火索的話,不如說是我們的社會當中確實還存在着一些不公平的分配,導致了基層的百姓覺得如果不靠非法手段是無法實現致富的。所以就有了鋌而走險的一些人出現。」

更何况在這「交差」的大前設中,導演徐紀周可說「攞正牌」連劇名也和終極的「大領導」連繫上。片名「狂飊」,正是引自毛澤東有名的《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六月天兵徵腐惡,萬丈長纓要把鯤鵬縛……國際悲歌歌一曲,狂飆為我從天落」。果真熟知文獻,巧妙地把原詞「徵腐惡」挪用到劇集的主題,像有了主席的加持一樣。

人物矛盾呼應貪腐時代

的確,《狂飊》的前所未有,是恰切用到血肉人物的矛盾,說反黑之餘,同時帶着一種時代史詩劇的野心,因為劇中三條時空線2000、2006及2021,面對的也是三個時代的社會及貪污現象。劇本花心思地用了也是三個時代的貪腐特色去引伸:2000年代是一個相對赤裸的年代,用的是暴力、現金、明顯利益交換;2006年,利益矛盾轉而在地產開發(中國城鎮大規模土地整改);到2021年,黑道控制政法人員的方式,已轉移到為他們提供各種福利(如設幼兒院安老院等),可說利益輸送更為隱蔽而實則綁得更深,也更貼近真實中人們的體會。而在此大主題外更多元化的閱解,顯示其尺度視野進取的,還有當中女角色的搶鏡處理,在過往同類以男主角蓋過一切的影視作品中也罕見,以至現在演低調但強勢大嫂的高葉(也是港片常有)和高啟強妹妹的隆妮,戲份不多,但都造就了迷姐現象。以至最難以想像,竟能過關呈現的,是劇中人不但明示出「有大領導不喜歡女人」的意思,還真的把高官與其男秘書的關係寫得曖昧的情節(包括替其按摩和二人同坐家中看電視的家人般場面),不可說不突破。

然而不無反諷的是,劇中正面主角警察,所恃的除了那份格守原則的堅持,也有其上頭也是有人的背景。有一段情節是他獲頒獎時(是保護傘勢力想表面表揚他實則阻止他繼續查案),他卻把李響在外發現新線索的電話來言在所有高層前用麥克風播出,這種黑羊如果沒人撐腰也可能被整死了無數次。正是相似的邏輯,在中國的「請回答1999」還沒出現之前,要能拍出同樣破格的片子,也許需要同樣硬的後台。

文˙李照興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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