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莊梅岩專訪‧在(最壞的時代)的禮物

文章日期:2023年04月02日

【明報專訊】不計這次訪問,最近接連碰上莊梅岩兩次。一次是在舞台劇《愛我別走》的現場,一次是在區域法院的某號法庭裏。當時還一併看見另一位電視台年輕編劇,我刻下膚淺地衝口而出:「原來編劇真係會去法庭攞靈感㗎?」此句充滿偏見的「對白」一見光,我隨即覺得自己「好TVB」……兩人連連否認,新聞系畢業的那位電視台編劇小聲地說:「我只係覺得應該要來聽聽。」事後才知道,莊梅岩還會去47人案和一些暴動案的聆訊;也是事後才發現,不論在法庭的公眾席還是一票難求的戲曲中心殿堂上,她經常都穿著一件黑色Tee(用潦草寫着:life's a bitch)和一對舊到冇朋友的懶佬涼鞋。正在拍訪問照時,她甚至突然把涼鞋踢掉,光着腳板歪着頭就望進了攝記的鏡頭裏。她大概是對很多東西都不在乎,但對一些東西又非常執著的人。

括號裏的字

舞台劇《愛我別走》在戲曲中心上演共49場,今日來到第31場,換言之尚有20,400幾個觀眾未入場觀看。(為防劇透,我會用括號的方式在劇透句子出現之前,先向讀者發出預警。)(亦因應《國安法》生效之後寫字的危險程度直線上升,在適當時候我會引用括號澄清自保。)揭開場刊,莊梅岩在〈編劇的話〉裏說道,寫這套劇的初衷,是希望在香港最壞的時代,讓兩位從未同台演出的笑匠為香港人帶來歡樂,「哪怕是苦中作樂,也是一件意義非凡的事」。在最壞的時代那幾隻字前面,她特別用括號標註(莊梅岩認為)這5個字,為的是重申此僅屬她個人看法,免連累團隊;多麼好笑,多麼悲哀。

第一幕:哪怕是苦中作樂

其實靈感醞釀於2020年,那時疫症殺到,社會氣氛沉鬱,莊梅岩急切地追問,自己究竟能做些什麼?「我希望帶一些開心畀香港人,如果能請林海峰和黃子華合作,喜感成分便更強。那時已確定,要用喜鬧的方向去寫劇本。」莊梅岩的劇本向來沉重嚴肅,似乎沒真正寫過喜劇,較早期的《法吻》(2005年)、《聖荷西謀殺案》(2009年),以至近期的《最後禮物》(2022),都是那種看完令人耿耿於懷的悲正劇。難道社會愈壞,作家才愈想寫喜劇?

「記得《短暫的婚姻》上演時,不少人問我是否跟老公感情出了問題。我話唔係喎,我同老公好好,但就係因為好,你先會諗起失去。因此當你好消沉時,就會想諗些開心少少嘅嘢。」執筆時我忍不住翻查《聖荷西謀殺案》上演的2009年,香港所發生的十大新聞,其中一件大事是𡃁模殺入書展賣寫真集,引起社會廣泛討論,很多人不滿書展淪為追星場,遂發起示威靜坐(!)。

而過去兩年,莊梅岩經歷的是摯愛的母親生病、逝世,「睇新聞則是社會上又有什麼人被拘捕了,《蘋果日報》冇咗、《立場新聞》冇咗,公民組織逐個失去。不論是社會還是我自己的人生,都是我所經歷過最壞的時刻」。她說,當現實生活面對如此巨大的壓迫時,「我是否還要在舞台上很heavy咁呈現畀觀眾?」作為創作人她有時希望透過作品向大家提問,有時因着一些啟發很想跟大家分享,「但在這個時勢下,我不想再逼大家思考什麼,我們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今次套劇跟以往很不同,我只想大家睇時輕鬆吓、笑吓、開心吓,雖然開心係好難」。

莊梅岩和導演陳曙㬢常常強調,此劇是送給香港人的禮物,她笑道:「雖然感覺好無賴,一邊收你錢一邊又話送禮物畀你!但我們是指創作層面上,不是消費上。以往寫劇好少有咁強烈的、送禮物畀香港人的意念。」她頓一頓再說:「這幾年很多人離開,你根本不會知道接下來誰人會走,就趁大家都在,兩個天王巨星都喺度,留下來的人就一齊做點事情。」

《最後禮物》也是禮物,那份禮物卻充滿諷刺和隱喻;今次這份送給香港人的禮物,似乎單純得多,「今次的禮物好直白、好sincere,當世界太複雜時,我好想簡單啲」。

第二幕:我願意跟魔鬼交易

人生如戲,哪有可能在第一幕就把故事說完。

意念、導演、演員都埋班了,接下來就是好好把劇本寫出來,但莊梅岩發現自己寫唔到。「我個心好想寫喜劇,我好想寫能夠溫暖人的喜劇,但我冇力,我冇力……我真係冇力。我見到香港好需要那樣嘢,但原來我offer唔到。最直白去講,就係我好唔開心。」

莊梅岩掏空自己也找不到快樂,卻引出了很多憤怒,「有好多嘢我接受唔到,令我在生活上好痛苦」。她難解的心結,包括移民,包括如常。她有很多愛香港的朋友移民,同時又聽到更多對移民冷嘲熱諷的說話,「若人家在外地不適應,就話人抵死,點解要咁?」說着她哽咽起來,「好多人都覺得生活已經如常了,我又係好難接受……好多審判未完成,好多監未坐完,日日仲有人在法庭經歷審訊、判刑,好多人suffer緊。點樣復常?起碼等最後一個人都(放監)出來,才輕輕算得上是復常吧,但仲未計那種創傷」。

「我理解為何大家不去看,因為好痛苦,但我不能理解為何會覺得冇嘢,覺得如常?這些事情都令我好憤怒而寫唔到喜劇……我自己都處理唔到自己的憤怒,不懂得如何將憤怒轉化成藝術。」

編劇+憤怒+唔開心+喜劇,還不算最壞,更壞的是:+紅線。「我做唔到自己,我不能fully express myself。」這是莊梅岩入行以來,所遇過最難解的困局。她執筆之時為2021、2022年,這其間稍為重疊的劇本是木偶戲《車輪婆婆》,「但那是一個puppet show,本身已存在很多隱喻,我毋須寫得直接,所以不太覺得困苦」。不過回到舞台劇場,當她手上拿着的牌是黃子華和林海峰時,情况便完全不同,「那是我好熟知的舞台方式,我拎住兩個曾經如此諷刺時弊的人,一個講的棟篤笑永遠同政治有關、一個做的節目同社會民生有關,我攞住他們在手,但唔知條紅線喺邊。如果我拎的人是古天樂和游學修,包袱都冇咁大,但子華和海峰,我拎住他們兩個喎,初衷就是要諷刺時弊加上歡樂。但有條唔知喺邊的紅線,我要點寫?」

過去兩年,莊梅岩的寫作記憶就是不斷地自我審查,不斷地瞻前顧後。有人安慰她:「因為你媽媽離世影響心情。」但她自己清楚知道,那是另一回事,「我好愛我媽媽,但我也好愛創作。如果創作給了我一個更大的使命,是能夠幫助我走出媽媽離世的傷痛的,但我知道唔係咁,係我不懂得在紅線下寫嘢」。

她突然吼了出來:「我係著慣Birkenstock嘅人!」(對不起,我在這嚴肅的一刻笑了出來,這大概就是莊梅岩寫悲劇時的喜感。)我禁不住望望她腳上那對舊到冇朋友的懶佬涼鞋,暗暗認同。「你叫我改穿高踭鞋?我唔會,我寧願唔著鞋赤腳行出街,或者,乾脆唔再出街。」

緊接着這個笑位,她臉色一沉,帶我進入了暗黑的一幕,「傳說中一個叫浮士德的人,他曾跟魔鬼進行交易」。她吞一吞口水,續說:「如果,那時候有魔鬼出現,話攞走我3年命,讓我可以在套劇排練之前寫好一個完整的劇本,我會立即跟他交易,我——真——係——會。」說罷她移開了目光,碎碎念道:「我真係好憎自己,好唔專業。」

如果寫劇本,來到這裏可能要標註【燈漸暗】。

第三幕:兩個死嬰的名字

《愛我別走》的前傳,其實尚有兩個不為人知的版本。那兩個故事的概念和大綱,當她們尚在母體時,已被莊梅岩親手殺掉;如果要給幼嬰發死亡證,死因會是自我審查。讓我們一同回想一下,2021和2022年香港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你現在可能覺得kind of 平靜咗,但當時發生的是去到機場出境時被拘捕、立法會議員一個個被拉、《蘋果日報》成份報紙冇咗,公民組織一個接一個倒下。我真的覺得風頭火勢,我不能騎劫團隊去演我想寫的劇本,我不斷地自我審查」。

除了題材,還有一些向來在劇本中常見的細節,都反覆提醒莊梅岩,很多東西已回不去了。「我揭開以前的劇本集,警察是一個很casual會出現的角色,但如果我這刻落筆,我要好認真諗,要點樣present警察?」除了警察,她說還有立法會、還有投票、還有報紙、還有太子站、還有坐監、還有英國,還有移民,最後,還有咖啡,「我以前好隨意就會寫:喂買杯Starbucks返嚟。現在呢?我可能會寫:喂買杯咖啡返嚟」。

很多本應很中性的事物,她現在要多番推敲才能落筆,「思想是很delicate(脆弱)的東西,我們處於過渡期,香港人對某些事物的概念已經唔同咗,一些本來好fundamental(基本)的印象,已經唔同咗。作為編劇,你要諗你用了某個寫法,會否令人誤解了我的原意?」

她於2021和2022年構思和寫過的東西,最後一筆勾銷。但她其實慶幸自己尚有空間把那些劇本推倒重來,「另一個狀况是,時勢發展得太快,也會令內容out得好快。(預警!劇透!)例如咖啡廳一幕出現的通識老師,原來好多人已忘記咗通識老師發生過什麼事,但好明顯我仍然對此耿耿於懷,才會把他寫成角色」。

她本來的劇本對一個角色有很強的定型,2022年後期她終於打破了自己的困局,「我開始更信賴在平民百姓裏看到的善意,好多人走了,剩下的人是誰,就是好多平凡的人,他們心裏的善意。例如轉咗行的記者、對細微案件都好認真的律師、常常去探監的人、在好多紅線下仍努力教導學生的老師。對於這些香港人,我好想好好珍惜他們」。(預警!劇透!)終極版本的《愛我別走》,裏面有10個小故事,林海峰和黃子華一共飾演了20個小人物的角色,「兩人潮流文化的icon很強,他們本身就是好多個香港人」。

(預警!劇透!)劇情由兩個有60年友情的男人的通信開始,莊梅岩說寫信的設定很貼近她內心的感覺,「我當時好想寫給遠方的人睇,寫給唔喺度的人睇。就算你唔喺度都唔緊要,我哋會掛住你,未來有重聚的一天,而我是不會變的。我寫的時候,是有一種跟角色以外的人物說話的感覺」。

在這一幕終結時,容我補上死嬰的名字:一個叫篤灰,一個叫移民,以資悼念。

第四幕:真正的自由

訪問寫到這裏,由於超字的關係,我唯有省卻鋪排,趕快交代。莊梅岩說她絕不是易哭的人,但按錄音筆的顯示,訪問不過開始了9分鐘,她一邊說着一邊就哭了出來。當時她正回憶自己如何「寫唔到」,但眼淚不是憤怒的眼淚,更似是感動的眼淚,她說道:「其實最後行到,真係導演同兩個演員的付出,是隊band是其他所有人的功勞。」

「成個創作過程我甩得好緊要……」她本來想砌一艘船,但最後發現自己只是提供了一塊浮板,「其他人陸續行上來,因為他們的盡責,因為他們的力量,他們砌了一艘船然後航行。最後這件事若有任何美好的地方,是這個團隊的美好」。

在這個(莊梅岩認為是)香港最壞的時代裏,她因着此劇進入了寫作生涯所見過的最黑暗的隧道,但同時也感受到劇場所帶給她一場最燦爛的煙花。「這套劇本身的精彩,是兩位好獨特、好創作型的演員,他們input了好多自己進入角色裏面,加上好有愛的團隊,大家一心都想把一份禮物送給香港人。這是一個只能現場睇的show,這是一場煙花,讀文字劇本集永遠看不到的神髓。甚至說,這個劇本不能再找另外兩個人去演了,一切只能如此。」

莊梅岩說這是舞台藝術最美麗的畫面,也是終於叫她夢醒的時刻,「我自己真係覺得係告別,我甚至乎覺得,好似有一種……最後在這裏,最後讓我吸吮舞台的能量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否悲劇的喜感,還是有喜感的悲劇;她從同行極大的溫暖中,意識到自己再不能跟別人同行,「我真係好鍾意舞台劇這種交響樂,好溫暖,這是一班人的作品,不會是一個人的作品;亦因此我更加確認,我這些找不到方法fit in這個時勢去創作的人,同人一齊玩的話,我好怕連累到人;不再同人玩,我就不會被限制,關上門自己創作,大概才是我真正的自由」。

【莊梅岩突然把涼鞋踢掉,光着腳板歪着頭,望向遠方,燈滅】

【全劇完】

【彩蛋】

差一點無緣面世的劇本集

《愛我別走》劇本集於舞台劇上演後半個月才印起,是因為莊梅岩本來根本不打算出版。一來她堅持此劇必須現場看,正如放煙花那樣有緣相遇就好,拍硬照已經失色。二來劇裏有一句對白她因為自我審查而丟棄,雖換上另一句「人畜無害」的台詞卻一直耿耿於懷,「我因為呢一句而更加堅決不要出劇本集!因為好唔靚、唔型,我唔想見人」。直到某天排練後團隊一起吃飯,仍為此而悶悶不樂的她,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之間突然靈機一動,發掘了另一種「較靚」的改寫方法,此書最後才終能面世。莊梅岩說:「這讓我更加確認自己真係要收皮,不會再接委約的劇本,因為好怕因對白觸碰紅線而連累整個團隊。」

■答:莊梅岩

入行廿幾年,這次經歷了最痛苦的寫作黑洞。最後,她回歸了一個初入行時才實行的初階劇本寫作方法,「先有了一句想表達的信息,然後我追住佢去寫」。2002年首演的《留守太平間》,她便是朝着「堅持理想」4個字去寫;2023年的《愛我別走》,她一路追趕的信息是:信守承諾、做人唔好怕蝕底、就算冇宗教也可有信念、好人一生平安等。她說因為自己都好需要得到安慰,因此一邊寫劇本,也是一邊向自己確認這些做人的價值觀。完成此劇後,她將停接劇本委託,關上門專心寫自己的創作。

■問:鄭美姿

這兩年同樣經歷了痛苦的寫作黑洞,想說的不能寫,很久沒寫過訪問,感覺很生疏。

文˙鄭美姿

圖•馮凱鍵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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