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楊牧書簡Ⅰ:致瘂弦》:只有詩的熱情和感情的真

文章日期:2023年05月28日

【明報專訊】楊牧(1940-2020)去世後,最後一本詩集《微塵》面世,如今《楊牧書簡Ⅰ:致瘂弦》出版,這本書幫助我們了解楊牧的生平和文學工作。

據《楊牧書簡Ⅰ:致瘂弦》書後的編校說明所言:「瘂弦和楊牧初見於1959年,六十多年的交往,情同手足,魚雁不斷。」《楊牧書簡Ⅰ:致瘂弦》的信件上溯1960年,楊牧在台中東海大學求學,瘂弦在左營軍中廣播電台任職。1964年,二人的書信中,常以《創世紀》為話題,畢竟他們都是具名的編輯成員,而楊牧也不單單看《創世紀》,對當時台灣詩人也有愛恨分明的評價。

1964年,楊牧到美國愛荷華大學英文系詩創作班求學,兩年後獲得藝術創作碩士。1966年進入加州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系,這一批自柏克萊寄出的信,自成一個段落。1966年,瘂弦參加愛荷華大學的國際寫作計劃,楊牧在年底的信說自己譯Iowa為愛荷華,典出《詩經.鄭風.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荷華即荷花,又稱芙蕖。Iowa譯為愛荷華是何人起始,一直莫衷一是,如今看來,似乎楊牧是第一位譯Iowa為愛荷華的人,這封信是實證,書信公開出版正好提供了楊牧是首譯者的證明。

在另一封1966年底的信中,楊牧已說:「一年以後我們一人保存一束對方的信,整理起來,也非常有意思的。」(1970年6月8日,楊牧問瘂弦出版《葉珊書簡集》的意見)他們的信真的整理起來並出版,已是許多年以後的事,但楊牧早就想到整理,他了解到二人書信的價值。

傳統與現代

1967年初,從柏克萊寄出的信,楊牧提及葉維廉和鄭愁予的分別,鄭愁予是中國的,而葉維廉是現代的,「不論他在詩裏穿插了多少古書裏的句子,他不是『中國的』」,楊牧也坦言不懂葉維廉的詩,又說過「我與維廉一直不算太『親』……也許詩風和做人的態度不同使然」(葉維廉對楊牧詩作的看法,見楊牧詩集《傳說》跋文)。至於楊牧的自我定位是「從頭到尾的中國詩人」,在楊牧眼中,中國的(帶有傳統文化意義)和現代的,是二元的觀念,這種二元觀念的充分擴展,體現於楊牧第一本文學評論集《傳統的與現代的》。

《傳統的與現代的》傳統的部分討論古典文學,如〈詩經國風的草木〉等,現代的部分有〈瘂弦的深淵〉、〈鄭愁予傳奇〉、〈王文興小說裡的悲劇情調〉等六篇文章,這三篇分別是《深淵》、《鄭愁予詩選集》、《龍天樓》的序文,從《楊牧書簡Ⅰ:致瘂弦》可以回到楊牧寫作這幾篇文學評論文章的處境,〈瘂弦的深淵〉是考完希臘文試,才寫出來,楊牧答應了要好好寫,他說到做到。

至於為王文興《龍天樓》作序,楊牧說:「寫詩的人為小說集寫序,荒唐之至。」但我又想到楊牧詩集《北斗行》,由王文興作序,寫小說的人為詩集寫序,也不至荒唐。楊牧十分欣賞王文興,稱許為「十年之內我們將會看到這一代最嚴肅最大規模的小說家竟是到處挨罵的王文興」(1969年10月19日信,當時王文興只出版過《龍天樓》,小說與散文合集《玩具手鎗》在1970年面世,1972年才完成長篇小說《家變》。從這句話可見楊牧的眼光)。

楊牧筆下放言有時誇張甚至狂妄,但也可以見他的真性情,如1966年出版的《葉珊散文集》受歡迎,楊牧似乎悔其少作:「慚煞我也,臺灣的讀者也是喪心病狂。」瘂弦早就認為楊牧早年散文會受女生愛戴。

楊牧書簡中承認長詩〈山洪〉(收於詩集《傳說》)沒有寫好,也表達了對管管、溫健騮等人的欣賞。印象中,楊牧在書簡中還稱許過洛夫、林泠、七等生、劉克襄等。

洪範書店的出版因緣

《楊牧書簡Ⅰ:致瘂弦》未見1971年中至1976年中的書信。1976年,楊牧與瘂弦、葉步榮、沈燕士一起創辦洪範書店,洪範是重要的文學出版社,瘂弦與楊牧擔任主編。洪範第一批書如何策劃編成,從《楊牧書簡Ⅰ:致瘂弦》未能知曉,反而第二批書的編輯過程清晰,1976年秋天瘂弦赴威斯康辛大學攻讀碩士,人在陌地生(Madison, Wisconsin),向在威斯康辛大學任教的劉紹銘取書稿,一口氣出版《小說與戲劇》及《二殘遊記》第二集。

再之後,洪範書店出版了楊牧《葉珊散文集》(舊書重出)、瘂弦編的《朱湘文選》、《戴望舒卷》、《劉半農卷》、顏元叔《離台百日》(楊牧細校一遍,認為比《二殘遊記》好得多)等等。其中還有也斯的《神話午餐》,也斯的作者介紹當為楊牧所寫。

楊牧與瘂弦的出版意念不少,甚至有紀弦的回憶錄(2001年才由聯合文學出版),以及「洪範大系」計劃。隨着瘂弦1977年回到台北,擔任《聯合報》副刊主編,二人的書信就變得相對簡短,長話短說,但有幾封信是比較有意思。

1981年3月,旅美學者王靖宇、李歐梵、莊因、鄭清茂、鄭愁予、劉紹銘和楊牧七人赴中國大陸訪問,過程可見於楊牧的〈北方〉和〈南方〉(收於散文集《搜索者》),這次旅程如今看來不是很重要,一些楊牧的生平年表也從略,但從1981年4月,楊牧致瘂弦的信可知,當時文壇如「燒滾之開水鍋」,楊牧對所謂文壇之鼎沸抨擊,感到是十分粗暴無聊,可笑可嘆(1981年4月23日信)。楊牧當時尚未發表〈北方〉和〈南方〉,但台灣文壇憤怒,楊牧認為是嫉恨使然。

友愛與容忍

1981年底,楊牧與瘂弦談及洪範出版狀况,楊牧寫道:「『黑臉』說不行,『白臉』堅持以為可行,『黑臉』一定讓步,你我兄弟之情,何用擔心?我與你相知太久,知道你這人處處說『行』;等到我說『不行』的時候,你總是謙讓而不堅持,做兄弟的也難!」短短一段,可知二人情誼,楊牧大概是「黑臉」,瘂弦應該就是「白臉」吧。

1985年9月14日楊牧的信,應是全書最感人的一封,楊牧從瘂弦離開交卸《聯合文學雜誌》總編輯職務說起,點出二人的分歧和隔閡,二人已不像從前那樣推心置腹。「我怕說太多了便傷害你的感覺和自尊,你更怕引起我暴躁的情緒,所以總以最大的友愛容忍着我,或者說是『應付着』我。」

楊牧對容忍的瘂弦有不少勸導,按年齡,瘂弦年長8年,但信中楊牧似是兄長,信末又道:「我們相交三十年,在此之前一片愚騃,只有詩的熱情和感情的真,而三十年來聚散無常,挫折不少,蹉跎不少,如今都是白頭人了。」回想1985年,楊牧45歲,瘂弦53歲。

1989年,天安門事件後,楊牧坦言:「文革後期,我不但體會到共產黨中央之野蠻,也深覺中國人太沒用,有長期時間我只想做個台灣人,不想做中國人了。那人隻身擋住一隊坦克車,我在開車回家的路上聽廣播,眼淚不禁奪眶而出。這一哭,又變回中國人了!」六四事件令人形成中國民族認同,楊牧當然不是孤例。楊牧以〈在一隊坦克車前〉詩寄瘂弦。

1990年代,楊牧開展《疑神》的系列寫作,思考宗教和真理,也翻閱聖經,楊牧寫道:「多年不碰了,最近因有疑必查,反而得到不少閱讀的機會,所以總感覺甚怪。」回溯1964年,人在金門的楊牧說自己又讀聖經,欣賞英文本聖經的文字美好,而楊牧人到中年,讀聖經不是為了文字,而是有疑。

帶着疑神的思索,楊牧來到香港科技大學工作3年,其間出版散文集《疑神》,楊牧在香港寫給瘂弦的信,都相當簡短,最長的一封是批評陳之藩的書信體文章〈問道於盲〉,〈問道於盲〉中有幾個問題。楊牧的一段話很有意思:「古人的智慧既形諸文字,便是我們的公眾資產,人人得而引用敷衍發揮之,但在可能的範圍裏,也應該竭力維護尊重,不要扭曲它,毁壞它,我們既然都是英詩的讀者,為能長期共享其真與美,就請容許我為布雷克陳情如右。」

楊牧詩文的創作背景

《楊牧書簡Ⅰ:致瘂弦》的閱讀重點之一,當然是詩。楊牧在信中談別人的詩,也提到自己的詩,這些書信提供了楊牧詩歌作品的創作背景。

最早可追溯至1963年底,在金門服役的楊牧提及〈佳人期〉(收於第三本詩集《燈船》):「那是發現了這裏一個村莊以後才寫的,那個村莊簡直就是宋朝的村莊」,到1964年1月,楊牧還是念念不忘:「我閉了眼睛還能勾畫出來,真是令人心悸的美。」

這個村莊,令楊牧留下詩作〈佳人期〉及散文〈綠湖的風暴〉。〈綠湖的風暴〉中,楊牧與濟慈(John Keats)隔着遙遠的時空對話:「你該不會想到百餘年後的今夜,濡濕的今夜,我突然憶起那村莊,在破敗淒涼裏聯想到你。你知道宋朝嗎?宋朝的美,古典的驚悸。那一次我一腳踏進一座荒涼的宗祠,從斑駁的黑漆大門和金匾上,我看到歷史的倏忽和曩昔的烟霧,蒙在我眼前的是時空隱退殘留的露水。我想到你,一個半世紀以前的你,想到你詩裏的中世紀,想到你憧憬的殘堡廢園,像有許多凋零的花瓣飄落在身邊,浮香淡漠,夕照低迷。」楊牧書簡與葉珊散文,略有應對。

〈延陵季子掛劍〉是詩集《傳說》中的名作,延陵季子即季札,掛劍之事載於司馬遷《史記.吳太伯世家》及劉向《新序.節士》。話說延陵季子出使晉國,路過徐國,徐君愛慕季子的劍,口不敢言。季子心中知道,但他要出使晉國,未獻劍。返回時至徐國,徐君已死,於是季子解其寶劍,繫在徐君冢樹而去。徐人嘉許而歌:「延陵季子兮不忘故,脫千金之劍兮帶丘墓。」

楊牧說:「我『詠史』的時候加入了我的interpretation,『謀殺』古人借古人的故事,澆我他鄉羈留的塊壘,如此而已。」

從楊牧的話,可以了解〈延陵季子掛劍〉中的句子如「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誦詩三百竟使我變成╱一介遲遲不返的儒者!」這正是楊牧代入季子的古人角度,表達當下羈留他鄉作學術上的研習(《詩經》),擱置了詩創作,但他終究是放不下詩,〈延陵季子掛劍〉因此而成: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

致瘂弦的信,只是《楊牧書簡》的第一卷,相信更多書簡經過整理,將會陸續出版,令人尤其期待楊牧與徐復觀的通信。

《楊牧書簡Ⅰ:致瘂弦》及《瘂弦書簡Ⅰ:致楊牧》中,「偶有不宜示人字句,以叉號替代或予刪節;未便揭露的時人,打圈隱其名」,這樣處理當然是無可口非,也難免惹人猜測。這兩本書互為呼應,好應該互參並觀,從中得見二人的友誼、標準和事業。

文•鄭政恆

美術•劉若基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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