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平凡人蔡玉玲的不平凡軌迹

文章日期:2023年06月11日

【明報專訊】蔡玉玲查車牌案終極勝訴,記者查冊無罪,真誠的新聞調查無罪。兩年半前,這位港台記者因為調查元朗7.21襲擊的涉事車輛被捕,被押返警署告上法庭。一切就像蝴蝶拍翼牽動世界,蔡玉玲的人生軌迹急劇轉動,她被港台停工,炒散搵食,到後來出國留學,回港創立《集誌社》,同時硬骨頭用自己積蓄上訴,打到上終院,最終公義得勝。我望着小記者在危難下走上英雄之路,可歌可泣,但這篇文章不要再添光環,而是要「揭發」她最怯懦、最軟弱的一面(哈哈!)。這時代不需要太多英雄框架,我們都只是有血有肉的人。

問:鄭思思,前港台《鏗鏘集》編導,蔡玉玲的前同事。

答:蔡玉玲,前港台記者,因調查元朗7.21襲擊的涉事車輛,成為首個因查冊做報道被捕的記者。

歷史回帶,2019年7月21日當晚,元朗鳳攸北街一間商舖的閉路電視拍得大批白衣人聚集,而在晚上8時許,一輛中港車牌的車輛駛至泊下,到10時多,一班白衣人在車尾箱拿出竹枝分派離開,不知去向。後來,元朗西鐵站爆發襲擊,白衣人追打途人,無警時分39分鐘,震驚全港。案發一年後,懸案未解,官方論述更改為白衣人與黑衣人的暴力衝突,我們幾位《鏗鏘集》編導一起翻看閉路電視片段,追查線索,而蔡玉玲,花名阿包,負責在運輸署網站按車牌查閱這中港車的資料,其間她申報查冊用途,剔選了「其他有關交通及運輸的事宜」一項。報道「7.21誰主真相」其後在2020年7月播出,瀏覽量過百萬。

幾個月後,11月3日,阿包突然被警察上門拘捕,她被控在查冊表格上作出虛假陳述。我們一班「同謀」只能在電視望着阿包被押上警車,一名女警一直按着她的膊頭沒有鬆開。當時的政治氣氛尚未算嚴峻,未有初選案,《蘋果》《立場》《眾》仍健在,沒有人能預料記者被捕,連國際新聞也大篇幅報道。我問阿包被捕時有沒有心跳手震?她說自己開動了工作模式,沒有太大情緒:「真係無喎……如果我回憶,當然我不知道喺我心目中有無美化自己啦,但我又覺得我tend to可以面對突如其來發生的事,而令自己盡量唔好慌忙嘅人嚟嘅。」她當晚離開大埔警署還接受訪問,呼籲同業繼續「信守價值,無畏無懼無私」。

讓我們嚎哭和發泄

她在鏡頭前一直大義凜然,冷靜沉着,但人類又怎會沒有脆弱的時候?被捕後,她不能再繼續《鏗鏘集》的工作,被褫奪記者職務;公務員事務局亦劃清界線,指阿包不是政府僱員,屬服務提供者(自僱合約),所以不能提供任何僱傭保障,包括法律援助。有晚同事聚會,阿包聽到一些高層回應後突然嗚嗚地哭起來,她自己形容為:「是嚎哭啊,是發泄嘛,喺一班你信任的朋友面前……你唔開心咪喊囉,嬲咪鬧囉。」

有一次,她甚至在律師面前哭,嚇壞人。案件在她被捕後差不多4個月後開審,阿包明顯清減了。干犯虛假陳述有可能面對最高半年的監禁,律師要她預先準備好求情信,建議她找港台最高層。她硬着頭皮試過一次被拒絕,律師又再建議她找這一位和那一位高層再試,她感到很為難:「我知道係唔得嘅,咁佢哋係一個官方身分,好難entitled去做,我要問,又要被人拒絕,人哋難受我又難受。始終有一條刺,情感上,我會覺得係咪少少責任你哋都唔畀我?道理上我體會到佢哋嘅困難……嗰種好害怕提出要求被拒絕嘅感覺。」有次律師又在電話上催促,她便急得哭起來:「佢無心嘅,佢覺得係好普通嘅一件事,佢唔知我心入面有咁多小劇場……佢都嚇咗一跳,佢一路都以為我好硬淨,無咩問題,但原來佢估唔到我收埋咗一啲嘢喺心入面。」說起這段回憶,阿包仍然是眼眶一紅。

世界有時候真的讓人很難過。2021年4月22日,法庭宣判阿包罪成,成為7.21首個被定罪的人,而獲多個新聞獎項的《鏗鏘集:7.21誰主真相》就是罪證。主任裁判官徐綺薇指,蔡玉玲清楚知道查冊是為了「查找」車主、「採訪」及「報道」用途,與她選取的「其他交通及運輸事宜」用途無關,無論她是否出於良好動機,都是明知而作出虛假陳述,判處罰款6000元,是傳媒行之多年,首次有記者因查冊罪成。

良心的守護人被定罪

辯方只呈上兩封求情信。根據《明報》報道,前記協主席岑倚蘭在求情信說:「竟因查冊這新聞界普遍會做的事而被捕,感到痛心」;中大新聞及傳播學院院長李立峯的求情信,讚揚阿包是「非常優秀的調查報道員」,指出調查記者被譽為「良心的守護人」及「民主社會的偵探」。阿包說兩封信也是當日才送到法庭,她第一次聽,邊聽又邊哭,要脫下口罩,用紙巾狠狠抹眼淚。她在庭外含淚說:「我會繼續在新聞行業裏努力,那是對這次判決最好,最積極的回應。」

輸了官司要上訴嗎?良心的守護人也只是普通打工仔,要搵食交租供養父母,生活要精打細算,早兩日才喜滋滋跟我說用港鐵「全月通」慳了幾百元交通費。為6000元罰款上訴,她又要承擔幾多錢?幾多心力?雖然律師算是半義助,但每一堂動輒都要過十萬,之前靠朋友集腋成裘,她認為上訴的費用不能再求人,只能靠自己工作十幾年的積蓄(懺悔:同謀me無畀過錢)。好朋友勸她為自己着想,阿媽希望她不要多事,但她最後決定上訴,facebook記低了她當時的感受:「此刻若放棄追求公義,必定令我悔恨終生、夜不能寐……期許自己活在真實中,真誠、善良、正直地活着。」

被捕的蝴蝶效應

被定罪後一個月,她終於收到一些好消息。阿包考獲哈佛大學尼曼獎學金,能前往美國進修一年,研究在政權下如何發展獨立及調查媒體。阿包說這次是她第二年投考,能夠成功或多或少跟她的案件涉及新聞自由被打壓有關, 如果被捕是蝴蝶拍了一下翼,她的人生軌迹開始一環扣一環地改變。她被定罪幾個月後出發去美國,而上訴排至翌年。

在哈佛大學的一年,阿包得到很多啟發。他們每一位學人也要準備一個多小時的演講,主題多年不變,關於「Why I do what I do (我為什麼做我所做的事情)」。她花了很多時間回顧人生,亦報讀大學的一些領袖心理學課程,像重新翻看自己人生的相簿,思考如何成為今天的自己。但有一段時間,她情緒低落噩夢連連,那時候,香港一個一個公民組織被解散,傳媒人被捕;而她身處青葱校園,優哉游哉,但又經常看新聞看到哭。她記得其中一個噩夢:「嗰個噩夢好明顯同工作有關,我喺觀塘拎住一個啡色、政府嗰啲大紙皮袋,入面有堆文件,跟住喺條街有一隻透明人體的東西,想搶我嘅嘢,好literally係一個透明人體……我就誓死攬住嗰堆嘢,跟住入咗觀塘一棟大廈的𨋢……隻透明怪喺𨋢度想伸手搶我嘅嘢。」

她說當時有很多情緒、愧疚、擔心,還有恐懼,焦慮回來香港的情况。那時候,有不少海外傳媒找她做訪問談香港新聞自由,她推卻了訪問又自我怪責:「你又話捍衛新聞自由,叫你去講,你又唔夠膽講,你講乜春啫?你自己都唔保衛,咁邊個保衛新聞自由啫?會怪責自己,覺得自己係咪變咗,有好多自我質疑。」她很痛苦,因為我們都只是怯懦的凡人。

跟心裏的恐懼小朋友傾偈

就在這段低潮,蝴蝶又來拍翼了。2021年,菲律賓記者Maria Ressa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她來到哈佛大學分享。阿包碰見了她,問了一個問題:「究竟咩係fearless?」Maria Ressa答她,無懼不是沒有恐懼,而是你有勇氣去面對它,去管理它。這答案看似老生常談,但阿包覺得是一個轉捩點,令她明白恐懼:「即係唔需要太為恐懼而覺得shameful,唔好因為覺得好羞恥而唔正視自己嘅恐懼……其實恐懼係一個人保護自己的機制,好biological,係心裏面其中一個照顧你的小朋友。你要recognise這個小朋友的存在,你要同佢傾偈,你要去管理佢,唔好畀佢控制你的一切。」

在學人計劃,阿包有機會與不少在戰地採訪或來自獨裁政權的記者交流,例如委內瑞拉、哥倫比亞,她聽到很多有血有肉的經歷。她又學習一套風險管理,把商業上常用的風險評估矩陣(risk assessment matrix)套在傳媒身上,簡單意思是,要你把恐懼拆件理性分析,擔心會發生的事件、有何後果,全羅列出來,再按發生的可能性和嚴重性評分,由1至5量化,再逐項制訂監控和應變策略。這一切讓阿包更懂得管理自己的恐懼,甚至影響她的人生,影響她返香港創辦網媒《集誌社》。

真誠的新聞調查無罪

之後都是歷史了,阿包去年底高院上訴失敗,再打上終審法院。6月4日晚,她還在《集誌社》工作到深夜2時,幾個人的小網媒不停更新維園情况,忙完回家她草草睡覺,天光便爬起牀,腦空空來到終審法院。誰會料到,判決書宣布小記者的終極勝利。判詞道:表格上「其他有關交通及運輸的事宜」的選項,定義籠統,無理由將真誠的新聞調查排除在外,判處蔡玉玲無罪。她在庭外說:「我相信心中的信念始終很難被人取去。無論今天是勝訴也好、敗訴也好,我覺得過去數年的堅持其實已經是一件有意義的事。」

阿包花了30個月去證明自己無罪,去證明真誠的新聞調查無罪,有血有淚。所以當特首李家超稱判決反映香港司法公平公正,阿包感到憤怒,她問,為何要被告自證無罪?政府和司法系統掌握龐大資源,但付鈔的也是納稅人,由警方決定拘捕,到律政司決定檢控,過程是否真的沒有任何問題?

到這時勢,她仍大聲問問題,還有她《集誌社》的創刊辭仍寫着「監察權貴」。阿包在我心目中固然是英雄,但我不想將英雄的框架套在她身上,讓大家仰視拍手,甚至心安理得地認為自己不是英雄,可以收工yeah。我要大膽揭發,她每次散庭後滑手機是急着看自己的相片靚不靚,每遇到攝影師低炒,她便皺眉哀嘆,不太理會新聞內容!她明明只是一個普通女人,她可以捍衛新衛自由,她可以堅持到底,她可以管理自己的恐懼,或者我們都可以?

後記:

我在新聞看到你久違的相片,你在狹縫中被遮擋下仍努力真誠地笑。你是如此努力讓大家看見彼此,看得人要滴下眼淚。

文˙鄭思思

編輯•王素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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