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故宮:「縫字第一八○號」 織錦雪紡 珍藏半世紀

文章日期:2023年06月18日

【明報專訊】旁人讚歎黃桃園是「真人間尺」,她用雙臂丈量一塊粉紅色布料,三兩下算好:「這裏是對摺的,即寬48吋。

長就一碼半,即54乘48吋。」現年74歲的她,自13歲涉足紡織業,最引以為傲的是20多歲升任指導工一職,常帶領數十人的小組趕起上萬件貨的訂單。桃園大半生密密縫,年輕時在工廠製衣,中年轉職後主動替同事縫補衣服,回家又跟女兒縫製家政班習作。家中藏了許多布料,其中有塊用來製作長衫的織錦,她遲遲未用。

/裁/縫/之/路/

夜校進修 大會堂做畢業騷

桃園少時在工廠上班,兼讀至中三夜校畢業。1970年代製衣業蓬勃,她在20歲時再報讀裁縫課程,自言比中學「讀得更有心機」。她報讀的香港婦女分科學校於1964年成立,分有裁縫科、編織科、手工藝科等,桃園的結業證書上寫有「縫字第一八○號」,及「裁縫科高級班」字樣,附有當時的學生照。桃園說此學校屬理工大學的前身院校之一,現時理大時裝及紡織學院學生在畢業時會舉辦時裝展,桃園說她在1970年代畢業時已有此傳統,學生在香港大會堂展示畢業作,並需親自擔任模特兒,不能找朋友幫忙。

中環佐敦排檔尋寶

她的周末節目是四出物色布料做功課。不過並非到現在的布販集中地深水埗,而是去中環利源東西街的布行,以及佐敦寶靈街一帶的排檔尋寶。「現在寶靈街和以前完全不同,以前有排檔,布料質素很好,不算便宜,現在沒有了。」老師要求畢業作要有一套晚裝,桃園的姐姐知道後便送她一幅織錦,提議她做女性長衫(旗袍)。粉紅色的織錦上繡滿銀線,飾有花卉枝葉的立體圖案,質地厚重。桃園拿在面前展示,布沿及膝。「買長衫布料時(布行)已經預先裁好尺寸給客人。剛好做到一件,就算胖一點的都夠。」她猜因現在沒人再做旗袍,故在香港見不到這種織錦。做旗袍的布料分有棉布、麻布、綢緞、絲等,織錦由絲線組成,有時會加入金或銀線,令成品更華麗,圖案則常圍繞中國傳統文化,如龍鳳、花鳥、雲彩。它的難度在於織造時要同時將圖案編到布料中,形成細緻的顏色和紋理,故價格也相對高。桃園指指邊位的披口,絲線全纏在一起,「如果新的布,不是這樣織出來」。像新式的印花旗袍用聚酯纖維製造,圖案繽紛多變,但欠缺彈力。

姐姐雖一番心意,但桃園另有考量:「她說這布不錯,但我不喜歡穿長衫,我猜日後穿晚裝的機會大一點。(那時已不流行旗袍?)少見點,也不是說不流行。」於是她在寶靈街找到一塊白色雪紡,上有一列翠綠的開屏孔雀。老師稱讚她選得合適,她卻打消念頭,主要因布料太薄,變相要加很厚的底裙。最終,她換了另一塊菱形花紋布料,加上白色公主袖和領位。畢業禮上,她長髮披肩,一襲長裙穿得她儀態萬千。「畢業後我拆掉了那雙袖,平時用來去飲宴。」舊照中她穿的A字裙、連身裙,都由她親手縫製,今天受訪時所穿的長褲亦然。然而,這兩塊布仍一直用防潮乾燥劑和膠袋收起,「我還有很多用剩的布。這兩塊布是年紀大一點,保存得好一點」。

訪問的社工和青少年均為這兩塊50年歷史的布料感可惜,討論起布料的用途,例如製成披肩。桃園卻展現專業裁縫的思路,譬如希望用盡一塊布:「(粉紅色那塊)布料不多。我想過很多遍,始終想不到。它的質地太硬,披肩要舒服、軟熟。造椅套那些還可以,最實用。(雪紡)做披肩也可以,但用的布不多,剪了出來,剩下的到想用時又不能用。所以遲遲沒有用,就是在計來計去,剩下的布用來做什麼好。」

/製/衣/歲/月/

童工做到指導工

她13歲到荃灣寶星紗廠做「養成工」,意即尚未熟悉生產流程、處學習階段的童工。同行的青少年義工Kelvin好奇那年代怎可以做童工。桃園解釋當時的兒童證只寫姓氏且沒有相片,她跟隔壁的同姓青年借來證件求職,該青年剛好18歲但未換成人身分證。「那時童工好普遍的,勞工處會來查人,所以經常走鬼。我不用走鬼,因為我有證件。」低薪工作3個月後,她通過考核當上技工,並選擇了做「筒子」,負責把細小的管紗合併成一個大的筒子紗,準備編織成布匹。她認為這工序比起「細紗」(將棉線打成纖幼紗線)簡單,讓她可兼顧夜校的學業。

技工多勞多得,逐件計錢,她覺得薪水不高,遂轉行到較好景的假髮廠排髮。沒多久假髮廠沒落,她轉到華孚、立德等製衣大廠。修讀裁縫班令她有更多擢升機會,「有一技之長,鞏固自己。不用這樣拚命。例如做裝袋的話要不停做,要快手才有錢」。接到訂單後,指導工先縫製樣板給老闆過目,敲定後再分工,由車工按樣板趕製。她的小組曾有約30人,訂單由數千至上萬件貨不等,「最憎細單,大單幾開心,一接就同一款造1萬件。不用換另一個款」。她亦要監察品質和點貨,確保每件貨依足樣板製作。

指導工多由中年婦女擔任,她任指導工時尚是20多歲的少艾,管轄的都是同齡少女,唯有摸索管理方法,「我以前做車衣位,指導工都很惡,我覺得不開心。別人幫你做事,我又不夠惡,不如我走親民路線」。工廠一般朝8晚6,但有時要加班甚至通宵,女工只能在衣車枱小睡。一同加班之餘,桃園也會買麵包給她們打氣。完成一宗大單後,她會約大家打麻將、旅行聯誼,例如去城門水塘。

/心/中/寶/物/

私伙衣車 為醫生改袍

1980年代工廠北移,前線車工固然成失業大軍,廠長只會帶香港指導工上去培訓當地人。桃園任職的工廠搬到深圳,邀她一同北上,但她只能住宿舍,星期六晚回港、隔天回去。她為照顧子女留在香港,「人們常說40歲前要找份穩定點的工作,不用那麼辛苦」。她到中大醫學院任職工友,對着外籍教職員,她那口讀至中三的英文也不失禮。有段時間,她曾於中大醫學院的教學醫院威爾士親王醫院工作。早年的醫生袍並非量身訂製,「好像很闊,就替他們收一收」。她把家中那台重約13公斤的勝家(Singer)衣車抬回醫院,用午膳時間替他們改衣。她還介紹專門造醫生袍的裁縫,在會議室替醫生量身,加上名牌和收腰位。有腦科醫生見她如此有心,送她一部瑞士製的Elna電腦衣車,以鍵盤操作,介面真有幾分像電腦。她退休時,同事無意接掌這改衣之職,着她把衣車帶回家。

難忘與女兒做家政功課

兩部30多年歷史的衣車均完好如初,勝家更隨附人手寫的中文版說明書。唯一的「歲月痕迹」是衣車上有維修師傅的廣告貼紙。「他們很精明的,會貼張紙在衣車上。不會問你就貼上去,方便你找他。我嘗試過弄走但不成功。」

另一寶物是個像日本便當袋或勞作袋的粉紅色手袋。這是30年前她女兒讀中一時的家政科功課。她帶女兒到利園東西街買布,女兒選了粉紅色的日本夾棉,上面有現成圖案。二人在周末合力把功課完成,「我自己加塊白色的麻布,由她把兩塊布縫在一起,較厚的肩帶位置就由我縫」。之後女兒甚少使用,桃園笑說不知是因珍視或是根本不喜歡那圖案。但桃園卻肯定是前者,所以至今仍什襲珍藏。

/觀/眾/問/答/

等「孔雀開屏」一天

社企「臨敢珍」這次派出的青少年義工Kelvin身形高䠷,曾擔任朋友的畢業展模特兒,所以對時裝略有所知。他跟桃園學了不少縫紉用語如「鈒骨」(為布料包邊)、「絲裏」,尤其喜愛那塊有孔雀圖案的雪紡。

Kelvin:這塊雪紡可以造多少件晚裝?為什麼是打橫的?

桃園:可造一件,是打直用的。下面是裙腳。還要加絲裏,即打底,不可能這樣透視。

Kelvin:男生本身少一點雪紡,我身邊的女性朋友都不穿雪紡,全部都是T恤牛仔褲、棉、麻布。 我很喜歡雪紡的質地、飄的感覺,如果是長裙可以很漂亮。或許我們這個年代不太喜歡孔雀。如果就這樣白色、飄逸已很好。我不喜歡很厚很硬的,所以不太欣賞旗袍。這個孔雀有年代感。反而我很期待你可以用它來造一套衣服。

桃園:改天我試試。我初時都是因為那孔雀好看才買。那時都很少見這種圖案,所以一見到就立刻買下,回來細想才發覺不可行。

文˙ 梁雅婷

{ 圖 } 馮凱鍵

{ 美術 } 張欲琪

{ 編輯 } 朱建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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