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人訪問什麼人:香港的新故事可怎麼寫?——訪香港作家陳冠中

文章日期:2023年07月02日

【明報專訊】3年來的疫情管控已悄然落幕大半年,長居北京的香港作家陳冠中又再度於兩岸三地的舞台上活躍起來。月前他的文集《又一個時代》於台灣出版,陳生親自飛去為新書推廣。6月底他回港出席香港大學的Thinking Storytelling in Hong Kong研討會,與周蕾教授進行了一次很精彩的對談。我在他緊湊的行程中約到一個空檔來做訪問,聊到他的新書及新時代裏的香港故事等話題。

■s:sunfai ■陳:陳冠中

s:陳生,可介紹一下你的新書《又一個時代》麼?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

陳:這本書收入的是過去幾年寫下的文字,和一些整理過的演講發言稿。這種文集其實很難改名。在臉書上總會看到有人說「又一個時代終結了」、「又一個時代開始了」,我就拿了前面幾個字用來做書名,覺得和書的內容尚算配合。

本來把作者主題不一的文章結集這種做法只是香港的傳統,而台灣很少這樣做,過去我也不會想像可以在台灣出這樣的書。不過我的編輯朋友把書交了給新成立的2046出版社,而他們的書本來就是面向香港人的,才造就了這雜文集會在台灣出版。

s:所以你對「又一個時代」這說法也頗有感受?

陳:也看一個個階段。但我自覺從大學畢業以來,確實經歷過很多的時代。

不管是香港、台灣還是中國大陸,我們都能觀察到這些地方是有階段性的,某些轉折點明顯是很重要的。比如大陸,由文革到改革開放,或者是八九年都是重要的轉折。

如果用書來做比喻,就像一章結束了,要開新的一章。對香港來說,2019年後加上疫情,也是一個新的階段。

s:書中收入了不少文章,有哪些是較特別的?

陳:第一篇〈從一百多年前到未來——漫談中美世界大戰〉我梳理了過去一百多年以來中國和美國文學中,如何寫中美大戰。大概很多人都想不到原來一百年前已有人寫這題材。在美國的文學世界中有一個類別是寫「未來戰爭小說」、「未來軍事小說」,而近年來寫中美大戰的作品特別多,這是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這些小說講求寫實,除了就軍備有細緻的描寫,還會談及戰略,作家也會就開戰的政治原因給出他們的判斷。這些小說其實反映了美國的小說家們如何思考這題目。這篇文章我原是投給《21世紀》的一個專題,為此也做了些研究才動筆。

另外第二篇我是基於劉香成的新書所寫的書評與書介,全文一萬多字,最初是登在《金融時報》。當時劉香成出了本口述自傳,我覺得他的經歷很有趣,故特意找他做了訪問,把一些細節補充到文章中。劉從大陸來到香港,家庭有左派背景,曾被送回大陸讀書,後來去了美國念攝影。工作後他拍過很多重要的新聞照片,像戈巴卓夫宣布解散蘇聯的那張照片便讓劉得了普立茲獎,八九民運時他也拍下不少重要的照片。後來因着很多西方傳媒想到中國做生意,他又改為當這些公司的中國首席代表,而這階段最後的代表作是幫梅鐸進入中國。但劉香成自己也說,他經歷過的那個時代也已經過去了。

這兩篇算是我花了較多力氣的文章吧,篇幅也較長。

大框架下的小細節

s:順着「時代」這題目的話,在我們觀察社會時,「時代」這類框架有什麼意義呢?

陳:其實我是有點排拒用一些太大的框架的。任何的大框架都會有漏洞,但我們又難以避過這些框架,因為很多人只能透過一些自我建構的構架來理解這世界。

每個框架下其實都有很多細節,而這些細節又可能和那框架所描述的世界相互矛盾。多年以來不管是做記者還是寫小說,我還是想寫出差異性、特殊性及各種細節,寫一些和那時代「唔啱牙」的、不合時宜的東西。

比如這次我回香港,便特意想印證一下一個「傳聞」,即現在的年輕人會去深圳消費。我故意找了幾個立場很本土的年輕人,果然他們會去深圳消費。他們會強調只是去消費,不代表什麼。這和我之前所了解到的框架就很不一樣了,原來可以這樣拆開的。年輕人很明顯還很忟憎、還是谷住一肚氣,但他們當中有些人會去深圳消費了,食玩買後還會找間書店去看看。

s:確實一些太硬的框架會把世界變得太簡單化了……

陳:其實這次我在香港大學研討會上的發言,以「房間裏的大象」為題目來討論現在香港的創作空間,也是想帶出所謂框架不是我們所想那麼簡單二分的。當談到創作的機會或空間,有些人會去想這是「有或無」的問題,但其實大部時間是「多與少」的差別。

我認為香港還是有機會去做創作或文化工作的。當然現在的情况與過去已有所改變。但與其用一種「完全開放 vs.完全關閉」的兩極化框架去理解,我們可能可換一下其他的比喻。像我在講座中談到的那「房間中的大象」的比喻,房間有時會大點有時會小點,房間大時大家的空間便多一點。像文革時的中國,大象佔據了所有位置,沒有人可以避開;後來改革開放後房間變大了,大象還在的,但人們能做到的事情已多了很多,像傷痕文學、朦朧詩、魔幻寫實小說等相繼出現了。有時象還是會掃到一些人,有些人會出事;但很多時大象是不會理會多數的人。

s:我們甚至可以想像,房間裏的人除了要想想如何與大象相處以外,也要相信自己的創作、書寫其實在構造着那房間、可以多開幾扇窗、多建幾個房……

陳:是呀,可以建多幾層出來!現在內地的podcast便有很多深度的嘗試,那裏也是最自由表達的媒界,是新創造出來的空間。

新時代香港 不能只講好主旋律

s:某程度上香港已進入了新的時代,你覺得在這時代裏,有什麼值得注意的嗎?

陳:時代之間既有其斷裂的地方,但也有很多連接性。

我有一個猜想,和一般人的直覺可能不一樣,就是香港文化的活躍度在這階段可能會上升,而非下降。其中一個原因是特區政府現在要推文化,因為她要說好香港故事。這是一個大工程,要投資很多東西,從教材到宣傳片,但她們也知道只是講好主旋律是不夠的……

s:她們真的知道麼?

陳:最近有一個說法是香港的經濟有些好轉,主因是訪客的消費。要吸引多點訪客,一定不可以那麼單調,只做主旋律不行的,一定要用一些香港特色來去做。過去香港的特色有兩樣,一是作為國際城市的特色,另外就是本土的、地方民間文化的特色。

其實過去香港政府對旅遊業的期待很細,她們亦不覺得要投資在文化上。但最近西九文化區好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政府也意識到香港是當代藝術的交易中心,文化變成了一個談資,好像真的能吸引些訪客。

文化的構成主要就是「主旋律」、「世界城市」、「民間」幾個古仔。「主旋律」主要就是想讓大家興奮起來,不要那麼「謝」。「民間」的古仔則是大家要發泄,情感要有出路。兩者都是挑動情感的。「主旋律」大概會是「巴洛克」式的,政府主導、做得很豪華耀眼,就是放煙花的不同版本。而「民間」就會是以counter-culture的方式來呈現,但counter-culture其實是很有趣的。政府要搞活很多地方,又西九龍又東九龍及其他地方,她會放些資源下去,會有些東西可以發生。

這幾年的電影便是很好的例子。過去業界只想到以「合拍片」來帶動電影業,但合拍片沒有了港味,大家都很迷惘。但現在的玩法就是要拍有港味的東西,而且是一些像《智齒》那樣充滿特色的影片。因為香港現在需要的是發泄情緒,太溫情文藝的電影回應不了。這幾年的香港電影其實水準十分高,而且還陸續有來。我也相信不止是電影,而是「瓣瓣都有」,其他領域都會有很多精彩的作品出來。

s:我本來預期你談「時代」時,會談AI、中美關係等,沒想到你會談上面那些「機遇」……

陳:哈哈……有時如果我們不用那麼大的框架來思考,反而可能找到不同的出路。

只要上述的文化創新吸引到一些旅客,吸引到小撮的內地遊客,對香港已是有好處。畢竟不是所有大陸客都一個模樣,內地的文青也有很龐大的數量。重要的是讓他們覺得香港還有特色的地方,需要來看看,不然有消費力的年輕人就真的全跑去日本了。主旋律的東西吸引不了他們的,看主旋律就不用來香港看了。

不過2019年的負面新聞及疫情3年,確實讓內地對香港的興趣降到低點。他們大部分人尚未知道這幾年香港發生的新事物、新氣象,但喜歡香港文化的人一直都在,需要點時間吧。目前可能是當代藝術的圈子較看到香港的重要性,雖然當代藝術在內地也是很小眾,但他們也很能吸引到公眾的眼球。

本土故事還未完

s:前幾天你在港大的講座與香港故事有關。對你來說,在這個時代香港故事還有什麼意義?為什麼還要繼續講這裏的故事?

陳:嗯……尚有很多人在香港,有些人在這裏發展,有些人在思考如何讓他們的下一代在這裏生活。他們要告訴自己這裏是什麼地方,他們也想聽到一些自己「啱聽」的、能認同的東西。

為什麼去年那些以四個字命名的電影那麼受歡迎?過去受歡迎的只是那些動作片、大製作,哪會輪到這些社會性的、有戲劇性的電影?為什麼這些電影票房比大片都要高?這是因為大家都很渴望找到「新的故事」。

新的故事不是一個人就能說完,故我們看到很多創作的能量冒了出來。九七前香港的故事很浪漫,什麼英國遠東最後的一顆明珠。九七後我們轉去世界城市那橋段,恨不得把所有舊東西都拆掉、推倒;直到天星皇后的本土故事才被重視,現在本土的故事還未完,社會上對地方、地區的感覺很強,而且愈來愈多人認識到這些東西對住在香港的人來說是有意義的。

s:觀察內地也有很強的主旋律,地方性的故事不一定能有空間發展出來。是否香港也可能慢慢變成那樣?

陳:也有可能呀,香港的主旋律已經這樣講了。過去幾年大灣區的故事,其實對香港的故事不是很有利。在那故事裏,香港只是大灣區的一分子,香港不是領頭羊,深圳廣州才是被突出的城市,香港反而被說成為要依靠內地才能避免衰退等。

s:不過我感覺內地不同地方的人,也不一定滿足於只有一個大敘事,會希望能講出自己地方的故事?

陳:也是,其實他們也會以自己所在的城市作為框架去講故事。像成都人對自己的文化很自豪,他們不會說自己是什麼「大四川」的;深圳也一樣呀,廣州人就更一直覺得自己不一樣了。

現在對香港來說,我覺得「主旋律」故事、「世界城市」故事及「本地」故事,三個故事都要講下去。我覺得西九就是這樣呀,故宮就是主旋律的故事,M+就是世界城市的故事,而文化區中一些讓市民進去玩的空間就是本地故事的展示,要三樣東西都有才成。如果市民進不去而只有兩個博物館在,沒有了民間的部分,那就很「無癮」了。

s:對於要書寫、創作香港故事的人來說,你有什麼提醒麼?

陳:每一個人要做好自己那一瓣,每個領域都有可能的。沒有人知道紅線在哪,紅線的位置也不定。但同時我們也要意識到其實我們所在的房間還是挺大的。大象是在,但還是有空間。這和文革時代的中國完全沒有空間,是截然不同的。比起現在的內地,香港這彈丸之地所享有的空間還是大很多。

s:對於有些人會以「#美麗新香港」去解釋所有社會的變化,你怎麼看?

陳:香港確實出現了變化,房間多了隻大象,甚至會擠走一些過去有的東西。但這不等於什麼都沒有了,只變成一個連窗戶都沒有的狹小鐵屋。我理解說類似說話的人們的心情,可能他們已離開了,可能他們覺得這裏沒救了、死了。

但還有很多人在這裏生活呀,我也不認為在這裏什麼都做不了。我們能不能不是用二元的、非生即死的視框來看這事,而試試用其他比喻來看呢?

後記

在訪問的最後我問陳生如果他正值壯年,會否選擇留港。這種問法當然有點躲懶,畢竟答案其實都得每個人自己來答。陳生說無人看得透前景,只着我們跟隨自己的心意,與其問他這老人家,不如問吓自己個心想點。陳生的說話總是那麼彬彬有禮,但其出其不意的思路,發現差異性、細節的能力,都讓人覺得他洞若觀火之餘還有種幽默感。這也是我們都需要的泰然。在《又一個時代》的序中,陳生最後這樣寫:「昨夜暴風雨,廣陵散絕、回不去了,日後無雨也無晴,靜好歲月是殘忍的, 出門記得帶舌頭,師精禽銜石,效毒珠變異,在這二十一世紀的二十年代。」Are you ready?

■問:sunf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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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陳冠中

著名香港文化人、作家。1952年生於上海,自4歲起移居香港生活,曾在台灣居住6年,現居北京

文˙sunfai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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