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It was the best of times.
It was the worst of times.
如果《雙城記》開首這句說話適用於時代,那麼它又是否適用於人生?
過去兩年,我們訪問了上百位長者,年齡由60至99歲不等。或透過影片,或透過文字,我們把這些老人家的生命故事一一記錄下來。計劃如今走到尾聲,我回顧這些人的生命,以及那個時代的記憶,發現當中有着最好的,也有着最壞的。最壞的時光經歷時間洗禮後,很多失意和哀傷漸漸沖淡;最好的時光歷幾許人事變遷後,再燦爛的花火也慢慢褪色。
最壞的會過去,最好的不能抓住。我總是問每一位受訪長者:「你最鍾意邊個人生階段呀?」得到最多的答案是:「咪就係𠵱家囉!」
我曾經費煞思量設計一些自以為很重要的問題,例如:「關於香港的集體回憶,你會諗起乜嘢呀?」而收到的答案A佔了一半,B約有三成:
A. 一臉狐疑 B.「冇喎!」
當中零碎有些特別難忘,例如:「六四囉!死咗好多解放軍呀陰功!」「四姨太呀,其實佢本名姓禢㗎!」Well,OK。香港夜繽紛,我們本來就是一個不設標準答案的城巿。
人生五味雜陳,希望以下這些走到人生邊上的故事,能刺激你麻木的味蕾:苦要覺得苦,甜要感到甜,酸甜苦辣鹹,五種味道,從來都缺一不可。
酸甜之味:荔枝與梅菜
故事編號 052
故事主角叫金枝,今年96歲,但身分證的年紀報細了足足9年。她回憶1951年從廣州「移民」來港的一幕,恍如一騎紅塵妃子笑。故事節錄如下:
二哥患了「怪病」,腰肢僵直,須針灸醫治。他在香港沒待多久,就返回鄉下鬱南養病。神推鬼㧬之下,身在廣州的金枝很想到香港打工,遂瞞騙大陸機關,說兄長患病在港,要申請來香港照顧,最後派出所真的批出批文。過關時,香港關員質疑金枝並非廣東人,說:「鬱南在廣西喎。」(當時只有廣東省人民才能申請來港)金枝情急智生,反問關員:「我次次寫信返鄉下,都係寫廣東省鬱南縣,咁又收到?」回想當年這一幕,金枝猶有餘悸,「好彩另一關員幫口,他說鬱南都算在廣東省,只是跟廣西交界,才將我放行!」
至此金枝再搬出她的「座右銘」,笑着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咁好口才!所以話整定的,什麼都是安排好。」
當時金枝跟隨香港疏堂阿嫂的友人過關,並受嫂子所託,帶一籮十幾斤的荔枝到香港。她說那位友人看見金枝被留難時,立即丟下一籮荔枝,自己趕快過關以跟她劃清界線。「當佢知道我又過到關時,才行返轉頭替我攞荔枝。」
抵港成為香港人那一年,金枝24歲。她身無長物,沒有行李沒有錢,只帶着一籮鄉下荔枝,以及一個想做城巿「工廠妹」的夢想,就義無反悔的「移民」了。
故事編號:053
她不太願意談1977年以前的事,「得兩個字,就是很窮」。勉為其難說了一小段往事:父親在她兩歲時離世,原因是餓死。她兒時吃的是番薯、稀粥,以及餵貓的鹹魚,餓到又瘦又乾,連蒼蠅停在臉上也沒氣力撥開。「我只是聽姐姐憶述,那時我差點餓死,好多蒼蠅在我身上飛來飛去。」
不過,她願意多說一點1977年某個晚上的回憶。回憶關於一棵來自鄉下惠州的梅菜,宣告了月茹鹹酸生活的結束,甘甜人生的開始。故事節錄如下:
「一路長大都是生活艱苦,來到香港就轉變了,所以嚟到很開心。」母親先到香港,她20歲時也申請來港團聚,來港前一晚的記憶,過了40年仍歷歷在目。「整晚都沒有睡覺,沒有東西要收拾,因為太窮,只得一套叫見得吓人的衣服,鞋只有一對就穿在腳上,只帶了幾棵梅菜來。」40年來,梅菜都是月茹家鄉惠州的名物。
20歲的她除了幾棵梅菜,原來還帶着一個6歲的侄兒。兩人坐車到港,接車是年老的外婆,「因為媽媽要返工,便叫外婆來接車,點知外婆唔識路,我在香港第一日就迷路,三個人周圍問人點去荃灣?」又窮又迷路的人生,在月茹定居香港後終現曙光。
母親在酒樓工作,她就到工廠打工,總算不用再捱餓。阿姨介紹她到織布廠,她從沒想過織布機可以那麼吵耳,死頂做夠七日出糧,就立即「裸辭」。走在荃灣川龍街上,見許多街招請車衣女工,有車衣技能的她很快又找到新工作了。
苦之味:我被日軍禁錮三灶島上
故事編號:066
苦是味覺中最敏感的,很多人認為那是一種無法入口的感覺。人先天抗拒苦味,但苦味的奇特之處,是可以經由後天「學習」而變得「接受」或說「適應」。酸甜苦辣鹹之中,苦常常用來形容情緒和感受。跟95歲的郭雄聊天,他說得最多的兩句話是「好彩」和「笑死」。這是一段被郭雄形容為「好彩」和「笑死」的痛苦經歷:
原籍順德的他,1929年生於澳門。出生時「好彩」家境不俗,祖宗有桑田有漁船,隨後高堂分家,父親遂購入一艘小船從事絲綢布匹的運輸生意,養活郭氏五兄弟姊妹,連父母、祖母一共八口。
好日子過了幾年,1939年前後,全球醞釀第二次世界大戰,無人再買絲綢,郭父遂轉型捕魚,收入不如前但仍夠一家溫飽。某天出海時突遭日軍侵襲,郭雄一家八口被送到澳門對開、當時為日軍根據地的三灶島,自此被禁閉於島上,日軍更在他們面前把他們的船一炬燒毁。
根據歷史記載,三灶島在二戰時期淪陷近8年,其間多條村莊被日軍滅絕夷平,死傷枕藉,數以萬計。「好彩」郭家上下在戰爭中苟延殘喘,「笑死」是自言什麼都不曉的郭雄,竟被日軍相中,幫他「生涯規劃」,「佢安排我讀6年書,學中文和日文,6年後保送台灣繼續讀,讀到畢業就幫佢哋做翻譯」。
問及當年在島上的畫面,盤踞他內心的卻是孩子視角:「好驚㗎!叫你行就行;企就企,行過唔記得敬禮就一巴打到你跌落地,少少錯可能累死全家人。」
辣之味:愛情是微微的灼熱的刺痛
故事編號:058
今年執筆時始發現,去年採訪的生命故事中,很多都有着甜蜜的愛情,例如新年(故事編號:014)跟丈夫約會僅4小時,便訂情至今40年。還有阿燕(故事編號:043),她跟「丈夫」相睇而認識,而她講的是閩南話,「丈夫」講的是廣東話,兩人靠紙筆才能溝通,但相識翌日便拍了一張十指緊扣的照片。同樣發生在相識翌日,「丈夫」掏出一枚戒指向她求婚。她至今向丈夫傳短訊時,仍會以兩隻「豬豬」emoji作為「撒嬌式」的稱呼,聽到我的耳朵麻癢麻癢。
至於今年的生命故事呢?老公要不爛賭要不包二奶,離婚的人多着,甜蜜的愛情寥寥可數。以下的愛情故事酸甜苦鹹皆不似,或者有點似辣椒,一種微微的灼熱的刺痛之情。
20歲那年,她跟表哥一見鍾情,「二表哥不是很帥,但他很吸引,他的眼睛會笑、會說話,是個很溫柔的男人。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然而她的父親極力反對,「因為表哥家窮,我姨丈沒讀書,靠賣油炸鬼養十幾個小朋友」。
她是溫順的乖乖女,既然父親反對,她就不敢再聯絡他。後來她結婚了,表哥輾轉得悉她嫁了人,心痛地跟她的媽媽說:「既成事實,難道叫她離婚來跟我!」
今天她七十出頭,是三子之母,說到這裏卻哭了,「至今我也不明白、說不出為何這段初戀如此難忘,當然也很傷心,覺得是個遺憾」。她跟表哥幾十年沒有聯絡,「見面的話,我會很遺憾和傷心」。
說回丈夫,她這樣形容:「我先生很疼我,很遷就很放縱我。我生三個仔,坐月時我不用起牀餵奶換尿片。他是個好仔,心地善良、不花弗。」她喜歡買車換車,丈夫信任地說:「你怎樣花錢,你會懂得控制的。」
若時光倒流,她會嫁給丈夫嗎?她答:「唔會。」那麼會不顧一切去找表哥嗎?她說:「未必。」為什麼?「怕捱窮啊。」咁即係?「當年我覺得女人是要結婚,所以夠年齡就嫁人。真的可以返轉頭,我會選擇單身,做一個強人!自己搵錢自己使,自由自在,毋須跟人交代。」
鹹之味:周圍都係紅衫魚
故事編號:067
那是一個「周圍都係紅衫魚」的年代,那是一個大角嘴仍然有海皮的年代,那是一個只錄取漁民子女也毋須殺校的年代。昨天香港是一個漁港,今天變成水浸港,明天將會是大嶼之港。立勝在艇上出世、在艇上擺酒、在艇上作業,家裏幾代都是香港仔水域的漁民。他喜歡大海,即使上岸已經幾十年,最喜歡仍是大海的生活。故事節錄如下:
從香港仔把漁船駛出公海大概要9至10小時,以前的船沒有自動導航,須時刻靠人看指南針駕駛。立勝的艇上住了一家九個人,五男四女,男的輪流掌舵,「一定有個人輪班,不能全部睡覺。要時刻留意前面有無大船,只聽大船氣笛聲唔夠,瞓着咗就聽唔到。」漆黑的海上他不怕鬼,最怕大貨櫃船,「怕它見不到我們的細船,隨時撞過來。」
香港的作業艇都是朝南邊的南中國海航行,立勝說在黑夜的大海上沒有特別感覺,總之要一直留意方位。南中國海很大,而他們的漁船不會去太遠,一般清晨4、5點就到下網之處。天一光就撒網,天黑前須收網。
當年他們把紅衫魚醃鹹做餌,不能用新鮮的魚,否則擱幾天餌就會發臭壞掉。「現在紅衫魚好貴,我們那個年代便宜到不行,一蚊幾毫而已。」他形容整個海都是紅衫,「南中國海周圍都係紅衫魚,不同水域有不同的魚,視乎水質和土壤狀况,香港仔一帶就一定不會有紅衫魚」。做漁民,習慣了必須敬畏自然,聽天由命,不能強求,「個海有乜你就釣到乜,你冇得揀」。
不說不知,紅衫魚原來是「養不活」的,因此你不會在街巿買到新鮮紅衫,「紅衫魚一食了餌就會死,養唔到㗎,捕上來後牠們會掙扎一兩下,就死了,用海水養也養不到,所以我們會用冰鎮住。石斑等魚就養到,要生生猛猛的賣」。(紅衫魚產量在過去10年下降30%,屬WWF海鮮選擇指引中的「紅色-避免」食用級別)
小結
為期兩年的計劃去到尾聲,人生際遇高低起伏,走過低潮,始能發現最好時光的秘密。感謝每一位接受過我們採訪的長者,感謝你們把最好的與最壞的時光分享出來,才讓我們得以編織成一段段香港情、香港事。沙滾滾,願彼此珍重過。
展覽詳情
「最好的時光」生命故事展覽會
計劃:賽馬會跨代生命故事紀錄計劃
日期:2023年9月8日-21日(周二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