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司卡班的詭計》:莫里哀和他的司卡班

文章日期:2023年10月15日

【明報專訊】早前香港話劇團於7月的時候,在香港大會堂演出了一齣名為《史家本第二零二三回之伏虎降龍》的劇作,這部作品的故事基礎,乃改編自法國17世紀喜劇大師莫里哀(Molière)所創作的《司卡班的詭計》。話劇團將法國古典時代的劇作,「移植」到了中國古代的江湖武林,再結合香港的「無厘頭」文化,為劇作埋下了不少笑彈;而實際上,原版的《司卡班的詭計》跟這個改編的作品相比也不遑多讓,擁有着不少幽默有趣又饒富意味的題材內容,值得觀眾和讀者深入了解。

從皇家建築走進莫里哀戲劇世界

步出羅浮宮的側門,跨過人車熙攘的里沃利街(Rue de Rivoli)、跨過一片偶爾有人玩滾軸溜冰的皇家宮殿廣場(Place du Palais-Royal),再跨過聖奧諾雷路(Rue Saint-Honoré),在法國最高行政院(Conseil d'État)的門前左轉,我們就來到了一個小廣場。

甚少有人會在意這廣場的名字,但大部分人,卻總會被那看起來有點像聖誕節裝飾的地鐵站入口所吸引。更少人會知道,這「聖誕節裝飾」是在2000年才裝嵌在這地鐵站口,而這個由法國當代藝術家尚-米修.奧東尼爾 (Jean-Michel Othoniel)創作的作品事實上也有個名實相副的名字,喚作「夜貓子亭」(Le Kiosque des noctambules)。

大部分遊客,很輕易就會跨出廣場,轉往歌劇院大街(Avenue de l'Opéra),認準街盡頭的那個綠色屋頂,朝歌劇院進發,繼續他們的朝聖之旅。不過,倘若他們能夠退回那個以傳奇女作家科萊特(Colette)的名字命名的廣場稍為駐足,他們就會發現,廣場的附近,其實「聖蹟」處處。

廣場旁邊的那排廊柱上,以唯恐張揚的方式標示着Comédie Française(法蘭西喜劇院),而從廊柱的角落鑽進去,我們就會走進皇家宮殿的建築群內院,而這些建築,跟法國17世紀的古典主義戲劇,特別是經典喜劇作家莫里哀,都可說擁有密不可分的關係。

由於獲得路易十四的青睞,自1660年起,莫里哀就開始在皇家宮殿劇院(Théâtre du Palais-Royal)演出,而莫里哀的許多劇作,特別是最享負盛名的幾部作品︰《女子學校》(L'École des femmes)(1662)、《唐璜》(Dom Juan)(1665)、《憤世者》(Le Misanthrope)(1666)、《偽君子》(Le Tartuffe)(1669)、《無病呻吟 》(Le Malade Imaginaire)(1673),都是在這個劇院創作和首演。不過並非所有在這裏誕生的莫里哀創作,都獲得廣大歡迎,例如在莫里哀去世之前兩年所創作的《司卡班的詭計》(Les Fourberies de Scapin)(1671),就沒有得到大多的好評,而當時舉足輕重的評論家布瓦洛(Boileau)更認為這部作品過於通俗,結果首輪的演出僅能為莫里哀的劇團帶來僅僅過得去的票房收入。可是在莫里哀1673年逝世之後,當他的劇團重演這部劇目的時候,觀眾的迴響卻跟之前大相逕庭,《司卡班的詭計》一時間成為了劇團其中一部最受歡迎的劇目。

首演的負評,或許跟演出場地有關。創作《司卡班的詭計》的時候,皇家宮殿劇院正在進行翻新工程,為了能夠讓劇團在縮小了的空間裏繼續順利演出,莫里哀就以極短的時間創作了這齣布景相對較少,能較為輕易搬上舞台的劇本。而為了能在短時間內寫就劇本,莫里哀明顯地借鑑了古羅馬劇作家泰倫提烏斯(Terentius)的劇作——《福爾彌昂》(Phormio)的劇本內容。盡量已經向經典作品借鑑,但《司卡班的詭計》對於像布瓦洛這類非常強調古典主義審美原則的評論家而言,卻只能算是一種即興喜劇(La commedia dell'arte),而非古典主義意義的「喜劇」,結果,差不到要留待到法國古典主義時期的尾聲,《司卡班的詭計》才漸漸得到觀眾的重新肯定。

《司卡班的詭計》以那不勒斯為舞台,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圍繞着兩個家庭、兩對年輕男女的愛情故事。故事的中心人物——司卡班是一個狡猾而聰明的男僕,他發現自己處於兩個年輕人奧克塔夫(Octave)和利安德烈(Léandre)以及他們各自的父親阿爾岡特(Argante)和傑隆特(Géronte)的衝突之中,於是就在兩者之間,策劃了各種浪漫陰謀和惡作劇。

劇情起首,講述奧克塔夫和利安德烈兩位年輕人,均在父親出外旅行,未經他們同意的情况下,跟兩個年輕女孩私訂終身。於是兩位父親在旅行歸來、得悉兩個兒子的所作所為後非常憤怒,決定要強迫兩個兒子跟自己所揀選的女孩結婚。

兩位年輕人在無計可施的情况下,向男僕司卡班求助,於是司卡班憑藉着他活潑「機靈」的頭腦為兩對年輕戀人獻策、擺脫困境。司卡班挖盡心思,想出了各種計謀來欺騙兩位父親。他無所不用其極地以大量的謊言、偽裝和胡鬧行為來操縱兩位父親,讓他們相信他能夠讓兩個孩子的婚事回到正軌。但與此同時,司卡班為了讓兩位父親收回成命,他竟將他的謊言吹到極致,虛構了一堆跟海盜、土耳其人等虛構人物有聯繫的故事,以恐嚇兩位父親,讓他們回心轉意。

憑藉這些詭計和小聰明,司卡班最終成功解開了所有問題,讓這兩對戀人重聚,至於兩位父親在知道真相後,也決定原諒他們的兒子,並同意讓他們跟所愛的女人結婚。

古典主義戲劇元素

《司卡班的詭計》毋庸置疑是一部生動幽默的喜劇,它描繪了權力遊戲、家庭關係和受挫的愛情,同時也通過司卡班的各種詭計,來質疑甚至挑戰17世紀法國的社會風俗和家庭束縛。

儘管布瓦洛在他1674年出版的《詩藝》(L'Art poétique)一書中專門批評了《司卡班的詭計》一劇,但從總體的美學觀而言,《司卡班的詭計》仍不失為一齣符合法國古典主藝戲劇理論的戲劇。

首先從古典喜劇的結構與規則而論,《司卡班的詭計》可說遵循高乃依(Corneille)等17世紀戲劇家所定義的古典喜劇規則,特別是時間、地點和行動的統一律。《司卡班詭計》的故事發生在一天內的一個地點——那不勒斯,並遵循以角色受挫的愛情為中心情節,這三項要素,無疑都符合了古典主義戲劇的要求。

其次是劇作中所表現的價值信仰,特別是社會的尊卑等級。法國17世紀古典主義時期,正值路易十四主政,講求中央集權、高舉社會秩序的時期,而當時的藝術審美觀,無論是梵爾賽宮的古典主義園林設計,或者蓬勃發展的戲劇藝術,都需要符合這種時代精神,特別是對社會階級的重視。《司卡班的詭計》的劇中角色分別屬於幾個不同的社會階層,有既定的等級關係。身為僕人的司卡班必須服從主人的命令和權威(但當然怎樣服從和成效如何,劇本就以非常幽默的方式提出了質疑)。至於兩名父親對兒子的婚姻,在當時也擁有絕對的決定權。通過這個故事,莫里哀可以切實地反映了當時嚴格的社會階級制度,以及不同的社會身分怎樣決定了人與人之間的主從關係和特權。

除了社會階級之外,《司卡班的詭計》也符合了古典主義戲劇的「美德規範」,表現了當時的道德和社會價值觀。《司卡班的詭計》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是重要的道德和社會問題,這是古典主義戲劇劇本非常普遍的主題。在故事裏,角色面臨道德困境,他們需要在兩者之間——例如愛情和孝道之間作出抉擇。父親作為權威的代表,體現了當時的社會和道德價值,《司卡班的詭計》中最大的危機,也就是角色萬一牴觸或者違反這些社會規範和價值觀所要承受的後果。如果熟悉戲劇的讀者,不妨回想一下差不多同一時期的另一部劇作——高乃依的《熙德》(Cid),劇中的衝突,同樣也是情義兩難存的矛盾(不過該劇當時也被指摘有違古典主義戲劇精神,本文篇幅有限,暫不贅述)。

值得注意的是,《司卡班的詭計》雖然在整體結構和規律上服膺了古典主義戲劇的審美觀,但是在劇作的細節,莫里哀也不時透過塑造不同社會階層的人物,展現當時社會階層的世代衝突和權力博弈,該劇用幽默和諷刺的方式質疑某些社會習俗,批評當時社會的各種問題。劇作在娛樂大眾的同時,對權力關係和道德價值進行了微妙的反思。劇中的社會問題,和社會現實的不同面向,可謂道出了當時——特別是古典主義時期的後期,路易十四主政的晚年社會不同階層的聲音,結果這部在首演時票房一般的劇作,在17世紀後半葉,獲得了愈來愈多的好評。

西方戲劇中的男僕

在西方戲劇中,主僕關係,可說是喜劇裏非常常見的傳統設定,這種利用社會等級對比來突現人物差異、推進情節的傳統,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和古羅馬的奴隸制。及後,到了17世紀,當社會逐步確立了現代家庭生活的模式,這種主僕的關係和形象,就轉變成今天我們在西方戲劇比較熟悉的形象了。當時在意大利的即興喜劇,又或者法國的戲劇如莫里哀、馬里沃(Marivaux)、博馬舍(Beaumarchais)的劇作都不乏這種主僕關係的角色。在當時的劇作中,貼身男僕的角色往往是年輕主人的知己。除此之外,喜劇男僕也匯集了大家族裏所有男僕的全部功能,因此它是一種象徵,代表男僕的總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男僕有別於奴隸,他有工資——哪怕是非常微薄;此外男僕也有住宿、吃飯、洗澡的權利和空間,在行動上的自由度與可能都非常高。

因此在劇作中,特別是喜劇之中,他有一種十分常見的職責,那就是充當媒人,促成年輕人的愛情。由於跟主子的緊密關係,不少僕人都是主子推心置腹的知己,在某些劇作裏,他們甚至可以成為主人的替身,又或者一面鏡子,主子可以跟與他的討論任何問題,但不需要太擔心所要承受的風險或者任何特別的後果,這種條件為舞台上角色發表各色議論提供了極大的空間。此外,在一些劇作裏,主人也會根據他們心情斥責甚至毆打僕人,這從人道立場而言,當然並非理想的事,但這種風俗落在劇本裏,卻也為故事發展、人物關係、人物行動提供了不少可塑性,例如不少喜劇中的胡鬧情節和笑點,往往就是由這種主僕間的離譜互動而引發的。值得注意的是,除了主僕可以是舞台上的對手之外,女僕也往往是喜劇男僕在對話和行動上的重要對手。

司卡班這位男僕

在《司卡班的詭計》之前,莫里哀事實上,已從另一部意大利的創作裏,產生了對司卡班這個男僕角色的想像。後來他在一部名為《粗忽者》(L'Étourdi)的作品裏,創造了司卡班的前身——馬斯卡希爾(Mascarille)。無論是馬斯卡希爾,或者司卡班,他們都是從意大利的即興喜劇中的男僕傳統轉化過來的。在這些作品裏,男僕是一個聰明的中間人,他吹噓自己的狡猾和技巧:馬斯卡希爾稱自己「狡詐且極其狡詐」,司卡班則稱自己是「那些被庸俗無知的人稱為欺騙的巧妙英勇行為」的專家。他們跟傳統的男僕略有不同,一方面雖然可能會受到羞辱和虐待,但他卻向懂得向急需他的主子報仇,嘲笑他們、斥責他們,甚至反客為主,強迫他們跪地求饒。

無可否認,司卡班這男僕在《司卡班的詭計》裏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作為一個富有魅力的人物,司卡班以其大膽、機智和欺騙技巧吸引了觀眾。該劇本身以其令人難以抗拒的幽默、詼諧的台詞和誤解,讓莫里哀展現了他無與倫比的喜劇天賦。此外,劇中所涉及的主題(例如愛情和權力矛盾)具有普遍的相關性,使整齣劇作能夠產生相當大的吸引力。

文•唐睿

美術•黃煒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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