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每當一個大城市成功申辦奧運,總會大規模翻新市內基建,在剛過去一屆的東京奧運也不例外,不過當時正處於疫症高峰期,舉辦過程一波三折,最後只有運動員能造訪,未有帶動周邊旅遊業的經濟收益。
《新活日常》(Perfect Days)是一部電影,也是在這樣的背景衍生而成的產物。德國大師級導演雲‧溫達斯(Wim Wenders)一開始其實是受僱於東京翻新後的宣傳項目,原意是為澀谷區17個翻新了的公廁拍攝建築短片及攝影集。
導演到現場看過實物後,決定反客為主拍攝劇情長片,不但成功造就日本老牌演員役所廣司奪得今屆康城影帝,同時擊敗了本土名導是枝裕和的《怪物》作為日本代表參賽奧斯卡,成為日本史上首部派出由非日本導演執導的電影。
役所廣司的名字相信大家不會陌生,由經典流行作《談談情跳跳舞》、《失樂園》,到康城得獎藝術片《鰻魚》、《巴別塔》、《東京奏鳴曲》,是名多元多產涉獵所有類型的全能演員。適逢香港亞洲電影節舉辦他的回顧展,有幸與役所先生面談,細說這次新作的拍攝過程。
沒有情緒指示 只有動作的劇本
當役所接到劇本時,他的第一印象是「劇本很簡單」,簡單的不止是情節上的簡單,畢竟故事就是公廁清潔工平山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更簡單的是劇本沒有任何形容人物情緒的字眼,所有指令基本上都是動詞,「平山去澡堂,平山去酒館」,不帶任何心理描述。
我問他,電影裏我們每天重複看到平山在出門前看看天,然後微笑,劇本是如何指示他的狀態?他說劇本寫「平山深呼吸」。他稱這份簡單有一種美感,也留了空間讓他自由演繹,整個拍攝過程就像導演和攝影在偷竊他生活,而生活感正正能拉近與觀眾的距離。
正當我好奇,這份生活感是經過長時間的醞釀而成嗎?他笑笑說不,一切都是電影的魔術,這部電影一共只拍了17天。我本還以為大導演定有充足資源完全地跟着劇情順拍的,但他稱這「快速而激盪」的製作還是順着場地拍,尤其是他那大部分時間待在家的日常是一口氣先拍完,亦因為劇本簡潔,他每天是去到現場才向導演確定他當時的確實情緒狀態。他還透露,一開始他其實預留了兩個月的檔期,但導演遲遲未有起動,正當他開始擔憂會與緊接的下一部電影演出撞期時,想不到一下子導演就從容地拍完了。
不過,他也有強調,全戲最後一場,也就是高潮的一場,的確是最後才拍攝的。看過電影就會知道,這場演出可算是他得獎關鍵,我問他那渾然天成的狀態,他與導演是如何共赴的?
他指其實當時他毫無頭緒,便問導演應怎樣去演,導演還是放任地讓他隨意發揮,說想哭也行不哭也行。那時他坐在車上,現場的確播着美國黑人歌手Nina Simone的騷靈名曲Feeling Good,他抓着了當中一句歌詞,那句就是:freedom is mine, and I know how I feel。他說當時的感覺就是,「變得自由了」。
如果再細閱歌詞,便會發現整部戲早已滲透了不同的小註腳在對白上,當中最明顯的一段是侄女複述母親說,平山生活的世界與她們的不同,平山回應,這個大世界裏有不同的小世界,有些會交錯,有些不,相信這些感悟也是來自平山每天行車中聽着的卡帶老歌。
役所事後也有去想,平山那刻的狀態到底是什麼,但後來卻覺得作為一部電影,我們跟着平山的故事去看,如果哭笑的情緒與理由太具體,其實也落入俗套,反而現在存有想像空間也不錯。
「我相信平山是幸福的」
電影的大半篇幅,我們看到的其實只是平山每日重複的日常,每朝起牀駕駛着工作車到達不同公廁清潔,午餐去公園吃三文治,下班後去澡堂洗澡,然後吃一碗地下街拉麵,回家就看書,看到累就睡覺;休息日會先去洗衣,然後去二手書店買書,然後到居酒屋飲酒。
平山大部分時間都是自己一個人,直到那些知他過去的家人出現,我們才隱約地感受到他從前的巨大創傷,但電影由始至終都沒有解釋平山到底經歷了什麼,他為什麼會去洗廁所,他那斷親的理由又是什麼。
我問役所,他有沒有與導演討論過平山這個角色的過去。他說劇本沒有交代,他作為演員的責任就是自己去想像這些背景設定,因此沒有特別追問,反而監製和另一名編劇不斷追問導演,但導演一直都不願意說。到了拍攝後期因為監製窮追不捨,有一天導演突然私下給他們3人寫了一篇註腳,解釋平山的過去,他才有「原來如此」的感覺。
實質寫了什麼,役所相信導演是不願意讓觀眾知道的,他只透露平山的背景故事,跟樹葉的光與影有關。
比起這些生離死別的大劇情,導演明顯更着重在平山的小日常中找尋樂趣:他會留意廁所裏有人留下了小紙條,他看見路邊一朵小花會感到快樂,他凝視着每天重複遇見的人,有時他們會交換一個眼神,彼此確認對方正在這大城市中渺小而堅毅地存在。這些細節,這些微小的騷動,為故事帶來洗滌人心的治癒感。
當有人打破他的日常規律時(多數來自他那個年輕同事),他總會感到焦躁不安,這預告了後段侄女介入時,他情感上所遇到的動搖,但役所形容,動搖同時,也有種暖風撲面的感覺。
公廁也是公共藝術品
回到這部電影的原點,透過平山的日常,觀眾可以清楚看見這些新公廁的建築設計。我邊看邊嘖嘖稱奇,每所廁所的獨特美學與其周邊城市環境的結合與互動,竟能在這簡單的故事裏完美呈現出來,也許比起鋪張浮誇的資本炫耀,這更顯出日本人對生活細節的執著,在功利層面上也實在是個非常成功的公關項目。
當初役所首次聽見要接一個以公廁為背景的電影時,他才知道翻新公廁的原意是「為外國人提供潔淨而美麗的如廁空間」,他莫名地為這公共事業而覺得非常感動。平山在這些城市的新建築之間游走、工作,本來就與他所處的「舊世界」意象成強烈對比,卻因為這不拘小節的精神面貌而並行不悖。
或者在當今的語境下,經歷過各地電影新浪潮後,我們傾向對於委託作品有種蔑視,但原來委託製作與作者意識之間,還是有重疊的空間,才想起好些偉大的藝術家畢生的創作也是在這框架內,如達文西。雲‧溫達斯在康城受訪時說到,《新活日常》是他最貼近自己的經典《柏林蒼穹下》的作品,在他眼中,洗公廁的平山或許就是當代人間天使,並無心插柳地為自己的創作生涯畫了個完美的圓。
在訪問役所的過程中,我們不時要等待傳譯員的轉述,在停頓之間,他不經意地慢慢用桌上的餐巾摺了一朵花,我看着他那粗糙而靈活的手,真的覺得他就是平山,就是這部戲的靈魂。
場地提供:香港柏寧鉑爾曼酒店
服裝提供:suzuki△takayuki
文:李駿碩
(《濁水漂流》編劇導演,《但願人長久》聯合監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