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有沒有人聽過敦煌音樂?它已經不在世上流傳,但香港天籟敦煌樂團重新演繹敦煌音樂——委託樂器師傅重製敦煌洞窟壁畫的古樂器,作曲家從壁畫取得靈感,用當代人的腦袋創作出屬於當代人的敦煌音樂。「其實敦煌既是一個靈感,又是一個框架。」樂團稍後將為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的三星堆文物展覽演奏新寫成的音樂。駐團作曲暨藝術總監甘聖希說,他自創團而來就為樂團作曲——短短5年已創作約20首樂曲,更笑言自己就像在木人巷成長。
香港天籟敦煌樂團在2018年成立,在此之前,樂團創辦人紀文鳳發現學術界有許多敦煌音樂的研究成果,卻一直未有人將之轉化成實際演奏,於是她便組織年輕音樂人到敦煌考察,甘聖希就是其中一員。他憶述敦煌當時有一個古樂器展覽,將壁畫中的古樂器重製,部分樂器只得外形,並不能演奏。他透過那個展覽認識了內地重製古樂器的師傅,於是有了「寫新音樂給那些樂器」的念頭。
按壁畫製古樂器寫音樂
樂團按照洞窟壁畫最常見的樂團人數,組成8人樂團;並使用壁畫中最常見的樂器。因為壁畫中幾乎沒有像二胡的拉弦樂器,所以樂團樂器在吹彈拉打中就沒有了拉的部分,他們亦按樂器樂聲來寫音樂。
甘聖希解釋,現代中樂已融入西方管弦樂團體制,用中樂音色表現西樂結構。樂器分別用在演奏高、中、低音,譬如二胡的角色如同管弦樂團的小提琴,從前沒有低音的二胡,甚至發明了革胡,後因效果不佳,直接在中樂團使用大提琴。相反,傳統中樂習慣「支聲複調」,不同樂器都在同一條旋律,只不過有「加花」、「減花」,譬如扭尾音、加入不同裝飾音。中西樂的傳統音樂美學截然不同,所以樂團也沒按照一般樂團體制來寫音樂。
古樂器都是內地師傅按照壁畫原貌來製造,但音色定有出入,因為當代人思考音樂時,或多或少受西方主流的音樂原理和美學影響。「當時樂器的結構是怎樣?空的?實心?它的線是怎樣定型?是什麼音?品有多闊?其實都不知道,我們做出外貌,然後彈的音都是我們現代人會聽的音,其實已經混合了現代人對音樂的理解。」
唐代笙飄浮音色 帶古樸味道
樂團部分使用的古樂器在中樂團並不常見,因為其音色未必適合現代中樂,中樂樂器改革創新多年,無論外貌和音色已不像昔日模樣。以笙為例,中樂團常用的現代笙已經像西洋吹奏樂器含有按鍵,按緊按鍵就不會走音,同時反映了西方音樂美學,期望每一個音準確無誤。但是樂團所用的唐代笙沒有按鍵,直接用手指按緊洞口,有可能漏風,「用西方的角度來說叫走音,但是在我們創作的角度來說,覺得是它獨有的音色」,他形容唐代笙音色滄桑,音準有些飄浮,反而有古樸的味道。中樂團常用的琵琶打直彈奏,戴上琵琶指甲就能快速彈奏;然而在壁畫常見的曲項琵琶,在畫中都是放橫撥奏,「只可以彈幾粒音,但是音就重很多」。
阮中兩孔 壁畫掉色惹誤會
現在樂團使用的阮有兩個孔作音箱一部分來發聲,但甘聖希解釋阮本來沒有孔,只因為壁畫中的阮花邊氧化掉色,看起來黑色一團,樂器師傅便以為是兩個孔,所以令到現今阮的音色有所不同,本來比較悶聲,不像西樂那樣明亮,「這個也是中樂的特色,聲音會比較啞」。因應現代樂曲需要,阮還像大、中、小提琴般,分別有大、中、小阮,然而在壁畫便沒有分別,「舊時一個就行天下」。
樂團也用上佛教壁畫常見的樂器——塤。塤像一顆蛋,只有幾個洞,是吹奏樂器,「吹那個塤的聲音時,就有一種好像在沙漠底下很滄桑(的感覺)」。然而從現代人角度,就像「發出一些我們現代人覺得不乾淨的聲音,但這種音色我們覺得很古老,好像一聽到這種聲音就帶你回到1000年前的敦煌沙漠」。另一樂團使用的樂器箜篌像西方豎琴,但是兩邊都有弦線,按在「馬仔」之上,讓樂師做出震音,「中樂的一個美學是講求韻」。
初期創作樂曲 對樂師「不友善」
5年前創團時,大多樂團成員包括甘聖希在內,都是從香港演藝學院畢業未幾。除了樂師,兩名駐團作曲甘聖希和朱啟揚都是讀西樂出身,即使甘聖希素有研究佛教,但起初創作敦煌樂曲時也難免碰壁。他第一首為樂團創作的樂曲是《天籟》,但他現在反思樂曲對樂師「很不友善」。「我喜歡不停轉調,將不同調性合起來,譬如C調和D調合起來。我經常覺得調性是顏色,我經常都玩這些顏色,但中樂就很難發生這件事。因為中樂轉不到調。」阮和琵琶尚且能在演奏時轉調,但是古箏需要移動箏碼才能轉調,變相在演奏時轉調對古箏樂師是一大挑戰,「開頭的作品就有這個毛病」。
他另一首早期樂曲《水鼓子》按照學者推敲出來的敦煌古譜,寫成賦格曲。賦格曲在出現音樂主題後,不同聲部相繼進入,模仿或重疊音樂主題,聽起來像後一段音樂追逐前一段音樂。同樣,每次「追逐」都需要轉調一次,「樂師都轉了20幾次調,調轉得很遠,用西樂來說是屬音和下屬音,轉一些很奇怪的調」。就算樂師物理上做得到,但由於中樂訓練是透過哼出樂曲來演奏,並非看五線譜,不停轉調下樂師的腦也未必跟得上。
摒棄框架 發揮樂器音色
甘聖希一邊為樂團創作,一邊摸索每一件樂器的特性,做不同實驗。他發現中西樂訓練最大分別是西樂訓練作曲家將樂譜寫得愈來愈精細,「作曲家死了,人們都可以原原本本將樂曲演出……但中樂不是,中樂是玩出來」。所謂「玩」指樂師如何理解音樂的韻,「他們覺得如何搖那條弦線,然後那氣口是怎樣,全部都是他們對音樂的理解」。直至去年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開館節目演出,在當時他的一首新作《謝謝你的時間》,「我第一次覺得我運用了樂器的音色」。
他昔日作曲可能着重音樂理論,給自己框架去建構音樂,但在《謝謝你的時間》,他再沒有理會結構和內容,「只是寫一首好聽的音樂,然後這首音樂是單純從感情出發」。他滿意的地方不止表現到自己作曲的特色,同時讓樂師演奏得舒服,也發揮到樂器的音色,「之前做了很多實驗,有成功,有失敗,但《謝謝你的時間》就是找到一個位置如何寫,甚至不是中樂,是如何寫給他們(樂師)8個人」。
「我們樂團如果要再發展下去,在我來說,就不可以只有我一個作曲,因為現在阿朱(朱啟揚)不在香港,已經很少寫東西給我們。」甘聖希同時作為樂團的藝術總監,他透露已經找了其他作曲家合作,希望不同作曲家從自己的角度去理解樂團,理解敦煌,寫出不一樣的作品。他舉例樂團即將為香港故宮三星堆展覽演出,因為三星堆給予人外星文明的感覺,屆時他新創作的樂曲便有電子音樂的感覺。近來樂團在中銀總部的演出還跟藝術裝置互動,炮製場域特定的演奏,他認為音樂不應只待在演奏廳等人來看,反而要用不同方法走出去,讓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