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枝繁葉茂》一開頭,角色阿凡就死了,「阿凡死時,獨自在家。飲飽食醉,坐在桌前玩電腦」。一切尋常,但倏忽之間,阿凡就不再醒來,「他可知否,這就是死亡」。2018年,陳寧開始寫這本小說,因為身邊幾個重要朋友離世,令她深受衝擊,朋友或是壯年,或是芳華正茂,有自然死亡也有非自然死亡,陳寧形容是一股「非寫不可」的力量推動她寫完故事。甚至,她只是一個承接故事的人,這個故事,選擇了由她來寫。
起筆不久,香港經歷大型社運,她暫時擱筆,直至疫情困在家裏,也沒有聚會,她在公餘時間集中精神寫完小說。寫作時間橫跨5年,而《枝繁葉茂》的故事時間則從1970年代寫至現在,陳寧要寫1970年代出生到現在的一代人的命運。
朋友離世的衝擊是寫作的起點,後來看見社會經歷大動盪後,很多人懷緬舊香港的「黃金時代」——到底有沒有黃金時代?陳寧的成長,正是大家口中「黃金時代」的1980年代,回頭看,她卻覺得從前沒有那麼好,「你會覺得𠵱家無以前咁好,所以以前就好好,但其實以前又唔係真係咁好」。
她回想自己在香港的生活歷程,一半時間經歷殖民時期,一半時間是殖民結束後的新時代,她思索着這一代人的生存狀態是怎樣的:所謂黃金時代,其實也有精英教育,也有激烈競爭,精英梯隊裏的人可能順風順水,但也有不適應主流的人,被輾壓、被壓迫的人,她回頭一看,「個時代唔係真係咁好,以前你所謂黃金時代,無呢樣嘢㗎」。
陳寧認為,「好時代」不是真的那麼好,同時,「很壞的時代」也不是真的很壞,再壞的時代裏也有一些東西正在生長,而最重要是人的選擇和行動。「你要思考嘅係你嘅行動同你嘅選擇,如果你覺得現狀係唔理想,你可以點樣去改變呢?做咩嘢呢?你個主體喺自己度,而唔係期望人哋去做一啲嘢令個環境去改變。」
無論發生什麼事,多大的事,世界也會繼續運作下去,這是《枝繁葉茂》的歷史觀,「𠵱家大家會覺得個環境好差,但你都會觀察到好多嘢喺度生長緊」,她舉例說獨立書店愈開愈多、現在比從前對同性戀者更友善……「我就覺得唔係判斷好與壞一定係零與一之間,而係可能零與一之間有好多嘢,我想呈現嘅就係嗰種事件嘅複雜,同埋嗰啲細節,有好多嘢可能係消逝緊,但亦都有啲嘢喺度生長緊,可能有啲嘢係改變緊或者力量轉移緊。」
香港不止一種生命力
呈現的細節包括深水埗。故事人物阿凡,中年以後住在深水埗,喜歡這裏「柴米油鹽接地氣,賤物鬥窮人的社區,更切合千帆過盡的心境」。當時阿凡北上發展,在上海待了3個月適應不了,要求調去廣州分公司,至少周末可以回港。他的大陸年輕同事如果出差來港,必找阿凡帶路逛逛深水埗,阿凡的開場白永遠是:「我告訴你們,不要看不起深水埗,沒有深水埗,香港什麼也不是。」
旅程從深水埗地標黃金商場和鴨寮街開始,「前者是平民科技樂園,後者是麻甩佬慾望市場。『麻甩』這個詞,在阿凡眼中,名貶實褒,表面是往下流的大叔,實質不拘小節,有容乃大。麻甩文化,是深水埗的美學核心,也是一些動力的源頭」。
借阿凡之口寫深水埗,陳寧要回應官方論述總以中環為香港的門面和重心,她想要呈現基層、民間的生命力,認為是香港精神所在,中環有中環的生命力,但香港不是只有一種生命力,「我好希望呈現香港嘅立體性」。
有一日,睡夢之間,陳寧忽然想到了「枝繁葉茂」四個字。歷史有很多枝節與細節,而「枝繁葉茂」是一種生命力,「我哋作為一個個體,面對不可控嘅事情所做嘅努力、面對、掙扎或者抗爭,係每一個人喺一生中都會經歷嘅,例如香港2019年發生嘅事」。
「第二種生命力係更大維度嘅一種力量,呢種力量可以係自然規律,都可以係歷史嘅波動,亦可以話係天道,即係唔會因為個人意志而轉移。」譬如二戰以後至現在,是逐漸全球化的時代,二戰前則是相對民族化,像納粹的興起,「呢種力量,因為唔按個人意志為轉移,呈現出更宏大嘅生命力」。
2002年,陳寧以筆名「塵翎」開始寫專欄,這個筆名由台灣朋友代擬,朋友說「翎」是漂亮的羽毛,陳寧想到了西方人的羽毛筆,「塵世一支筆」。此後在兩岸三地寫專欄、寫文化評論、寫城市觀察,後來在香港出版《八月寧靜》,用回真名陳寧。
從小喜歡文學和閱讀,少女時代立志做記者,因為經歷社會大事,看見記者見證真相、傳播真相之重要,其實也無所謂立志不立志,總之升大學要選科,她選擇了新聞與傳播學系,畢業後的第一份工是突發新聞記者,她感謝這段「好辛苦」的經歷,「做突發一定係死人冧樓最慘嘅事,全部係意外傷亡,對於一個大學畢業、相對嚟講生活喺一個普通家庭嘅小朋友,正常唔會見到兇殺、墮樓或者意外事件,突然你接觸到現場,現場感係好震撼」。
記者的經歷與視角
《枝繁葉茂》主角葉小路的第一份工作也是突發記者,一天,她要到一個小五男生的墮樓現場採訪,情節取材自陳寧的真實經歷,「寫小說某程度係動用晒你所有生活經驗,同寫散文有少少唔同,好自然會將自己嘅小小經歷放入去。我設定呢個人物時,佢要睇到好多前線嘅嘢,而記者呢個角色呢,係比一般市民大眾會睇得多啲,企得更前,佢就會喺社會嘅前沿睇多一啲唔同階層嘅嘢」。
故事如此敘說:「屋邨平台上,男生穿校服,白衣濺血,手腳扭曲。小路別過臉。旁邊另一報社同行,長鏡頭伸出,對準小身軀,快門咔嚓不停,頻呼『好正,好清楚,好多血』,小路扭頭盯着他,不敢置信。屋邨兩工人,拉大幅綠膠布,蓋住男孩,露出一隻鞋頭。小路快速按下快門,攝下綠形人體。」
初入行的陳寧,驚覺搶新聞、搶獨家的記者職業本能,竟然可以令一個很好的人不自覺說出一些很殘忍的說話,而她筆下的小路則是看見了血腥的場面,選擇暫時不按快門,拍下一張綠布蓋着屍體的照片也足以表達小五男孩墮樓死亡。「佢(小路)都要完成佢嘅本分,記者就係要記錄現場,佢都要做好記者呢份工作,但同一時間佢不忍去暴露咁樣死嘅小孩子嘅死相,佢選擇下一步先按快門,呢個就係佢嘅選擇。」
傳媒工作經歷如何影響你對社會事件乃至歷史的看法?「並不輕易相信看見或聽見的事情。對於某啲新聞,記者已經比一般公眾知道多一啲資訊,但同時又發現更多不知道或不能知道。」
第一份工作是突發新聞記者,此後轉職專題組記者,撰寫人物訪問及專題報道,傳媒經歷斷斷續續,工作兩三年,總覺得自己不足,便去讀書,曾到英國修讀社會學碩士,到美國研習當代藝術,也曾旅居巴黎、台北、紐約,除了寫作、評論、報道,也對知識世界有嚮往,也曾想過走學術路,而這所有混雜的知識背景與生活經歷,都影響了她的文字風格與觀看事物的角度。一路走來,隨遇而安,同時「喺關鍵時刻要遵循自己內心聲音嘅時候,我都係揀咗做文字工作,所以調轉有時會覺得好似係文學揀咗我,可能我想要偏離嘅時候,就拉番我轉頭」。
當下無所謂好壞
於是有了在兩岸三地媒體寫評論、寫專欄的塵翎和陳寧,有了散文集《六月下雨七月炎熱》、《八月寧靜》、《風格練習》,短篇小說集《交加街38號》,以及剛出版的《枝繁葉茂》。訪問前,陳寧剛從台灣回來,為出席新書活動而匆匆到台北幾天,來不及與在台朋友深入傾談,但也發現兩地人對香港的看法不一樣,在台的人較擔心香港的狀况、香港人的安全,也覺得他們心中的香港已經死去,陳寧明白這些擔憂,但同時,人在香港卻有不一樣的感受,「身體喺香港,身體所接觸到嘅感官都係比較真實,同埋唔係一個你想像出嚟嘅情况」,她看見有東西消逝,有東西生長。
「好嘅時代定係壞嘅時代都係後人對之前嘅總結,當下係先於好壞而發生,所以當下無所謂好壞。」陳寧以原始人從樹上摘果子吃為喻,果子沒有名字,而後人為了更好地傳遞信息,就把這棵樹的果子命名為蘋果,那棵樹的果子命名為無花果。「如何處理自己與當下嘅關係,等回頭看時,就係如何處理個人與時代嘅關係,所以當下嘅選擇同行動係重要嘅。」
「根」在自己身上
陳寧曾經旅居台北、巴黎、紐約,年輕時,她覺得香港好細,對世界充滿好奇心,趁年輕看看世界,反正老了可以回來香港。同時,她認為「根」可以在自己身上,而不是要根植於某個地方,她流動到哪裏,哪裏就是她的樂土。
旅居過的城市,她最喜歡巴黎,「我住喺巴黎特別開心」,她喜歡這個漂亮的城市,喜歡法國的文學和哲學,喜歡巴黎的藝術遺產、文化遺產,談論文藝不用煞有介事,文藝在日常生活如同空氣一樣自然存在,她也喜歡巴黎的隨意生活方式,她過得自由又自在。
住在香港開心嗎?「我對香港都有鍾意,香港人嘅生命力好強,但有時你個城市比較細,始終多元性係唔足夠,或者佢嘅主流生活唔係我特別鍾意——嗰陣時,𠵱家係有啲唔同。」
她對香港有愛有恨,喜歡香港庶民文化的多元和有趣,習慣吃香港的食物,不喜歡主流社會的功利、壓迫、節奏急促……「可能食個飯,例如我喺巴黎,我真係坐喺café食3個鐘、4個鐘,無人會趕你走,但香港係一坐低已經話要限時,或者你一去受歡迎嘅餐廳,已經有人喺後面等位。」
陳寧在海南島出生,兩歲移居香港,從此不曾回到海南島。旅居時期,她不時想念香港的人事物,她的家人也在香港,雖然,說不出「我真係好愛香港」。對她來說,香港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