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綜觀不同的文學作品都有探討災難、不幸、意外的議題,人類在面對苦難後磨礪的意志,或是受苦後一沉百踩,書寫可以發泄、沉思,也可以讓讀者移情、同情,在眾多苦難裏提取智慧。李昭駿的第一本書——短篇小說集《遠方的爆炸聲》便是書寫苦難、意外。他花了9年的時間寫作,青黑色混雜的封面,讓人眼前一亮,他笑指:「朋友揶揄我十年磨一劍。」
李昭駿十分年輕,他是從DSE學制出來的學子,自然他最早接觸文學的時期是高中修讀中國文學科。當時DSE才剛剛推行,文學科的教授空間彈性較大,他的老師會在課堂上播放黑澤明的《羅生門》、今村昌平的《楢山節考》,「當時的我不懂得欣賞,對這些電影導演全無認識。只知道,這些電影節奏緩慢,不容易明白,班上的同學大多伏案睡覺。老師不太理會,繼續播放,間中說明一兩句」。或許正正因為這種自由的上課方式,即使在被稱為以考試為本的DSE裏也有讓李昭駿心動的作品,像是陶淵明的〈歸去來辭〉(並序)、蘇軾的〈前赤壁賦〉、魯迅的〈藥〉、西西的〈碗〉等,對文學的熱愛才得以萌芽,再也不是為了應付考試。後來,李升讀浸大文學院中文系,成為他創作的重要階段,進一步浸沉他的文學素養——浸會大學一向聘請多位本地作家任教,也開設了不少創作的科目,比如是新詩、小說、散文、劇本、歌詞等,而李昭駿則在這片土壤裏認識了志趣相投的朋友,成立了煩惱詩社,定期開詩會、出版詩刊。畢業後,李昭駿仍然繼續創作,擔任文學雜誌《字花》的編輯,和朋友一同開設普及文學的電台節目《香港文學十三邀》。隨着奪得不同文學獎項,李昭駿在作者之間嶄露頭角,不少朋輩也期待他的作品出版。
李昭駿在席間曾指出版這回事像「焗蛋糕」和朋友分享,可以通過實體書去讓一些事情發生,就好比今次的訪問,可以有機會再談文學。書名「遠方的爆炸聲」是取書中其中一篇短篇小說的篇名而來,對於書名,李認為書名是解讀書的某一種角度,就像一扇窗,可以透過書名看到裏面的風景。而由遠方傳來的爆炸聲讓李昭駿很是在意——意外總是無處不在,令人措手不及,在我們對話的席間或許已發生了數次爆炸,這些突如其來的事情改變了在那個空間生活的人,而我們無從躲避。他不時想像那些受影響的人們,會在爆炸發生之後怎樣生活下去。他其中一篇小說〈球王的故事〉,講述希望成為足球員的阿朗,在重要的學界賽事裏射失了12碼,後來又因為生活賺錢而做外圍被捕,與足球員夢斷,這種不幸和無常,總是讓李昭駿駐足思考,他說:「這些意外、不幸都不是發生在我身上,可能是發生在身邊的朋友、陌生人的故事,而這些別人、他者和我有沒有構成關係呢?」
埋身書寫與保持距離
他者發生的不幸,李昭駿有兩種方式去創作——埋身或是保有距離。李將這種埋身的寫法比喻為打氣墊球,「要追住個波打,聚焦人物的眼睛、角度去看事情」,而保有距離的寫法就像是打桌球,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切入,故事也要求多一些構思和變化。埋身的書寫方式顯然是比較辛苦,李昭駿解釋:「埋身的寫法一點也不容易,我沒有真實經歷的人擁有的具體細節,夾硬寫會需要很多資料蒐集,也不會好看,加上會沒有足夠的距離去沉澱、消化事情,反而有距離地書寫可以隱藏多一些部分,合乎我對小說的理解。」除了是埋身書寫方式對於細節的鉅細無遺要求極高,李昭駿的考慮也出於一種書寫他人痛苦的道德:「我會問,自己有沒有以第一身代入的資格寫?應不應該去寫?但是我沒有他們的經歷,我擁有的經驗大多都是朋友、身邊人發生的意外——於是我覺得這種方式我應該寫得到,也多一些空間去反思。」
不少作家對於書寫痛苦、坦露自身,都處於一個進退兩難的狀態,在不同作家的訪談裏,也理解到「挖自己內心」出來與讀者分享的過程不易,甚至稱得上血淋淋。而對於李昭駿則是盡量避免沉溺痛苦,他開玩笑地講:「如果一想起寫作就好似『擔泥』般辛苦,那恐怕很難長期堅持下去。」他在這段不短不長的寫作年期裏,體認到一種文學帶來的、對於自身探索的渴望,而這種探索的方式就像打開記憶的抽屜,能夠將自己的想法、過去的經驗以及遺留的東西,慢慢組合成小說,最後融合在一起,賦予一種全新的意義,成為作品。他說:「寫作的過程是一種探索和發現,起點可以是痛苦的,但不代表過程都會痛苦,若然過程很痛苦,我是很難寫下去。」就如書裏第一篇小說〈關於那些空盪盪的〉,故事是李昭駿假設在一個小學同學的婚禮裏,只有母親可以赴宴,而自己缺席,他聯想起別人追問母親兒子的下落時,母親的難受、難堪成了故事的開始,但是隨着故事的發展、人物的對話,能夠追溯那些曾被含糊帶過的地方。
文學作為「被動的信仰」
李昭駿並不是一開始寫作便能在過程裏找到愉悅,而在他寫作的初期也是十分苦惱,即是在新書裏,也僅有輯一裏的其中幾篇小說才能感受到愉悅感。他指寫作是一種內在能量流動的事情,「文字就像從指尖流出來」,自然而暢達。而怎樣去達到寫作的流暢,他分享道:「如果你寫故事時,故事設定設計得準確,會比較容易讓事情發生,比較順利。」他自言這幾年間對文學的反思、吸收的養分比以往更多,他提及了來自日本的《葬送的芙莉蓮》,《葬送的芙莉蓮》裏的主角芙莉蓮與昔日的戰友僧侶去討論神存在與否的問題,即使芙莉蓮不相信神的存在,僧侶還是安慰芙莉蓮,神看到芙莉蓮的努力,並且會讚賞她多年的付出。這個小片段令李昭駿思考文學作為信仰:「我會形容對文學的信仰是一種被動的信仰,與主動的信仰區別開來,主動的信仰是像我們熟知的宗教,教徒會真實相信神的存在,也有教義、組織等去構成宗教。但文學不是這樣的,作家不當文學為一種信仰的話是很難寫下去,不將之成為自己生命的核心的話,在現代社會那麼多的選擇下,我根本不需要寫作。而作為被動信仰的文學,祂的教條只有一個——繼續寫下去。」
人物對話呈現多重觀點
《遠方的爆炸聲》一共分為兩輯:輯一的「之後」以及輯二的「之前」,輯一是近幾年的新作,而後者則是李昭駿大學時期的作品,作家梁莉姿早前在新書分享會形容李昭駿大學時期的創作如「跟拍鏡頭」,尾隨小說裏的人物,而新作則是變得「從容自在」,文字的節奏也放緩了不少。兩個時期的作品敘述上的轉變,可以看得出李昭駿更加重視小說裏的「對話」,他談起年前在油麻地百老匯中心上映濱口龍介的電影,既有短片也有早期的作品,他在觀影時看到導演的成長痕迹,「濱口龍介用對話這回事,是很啟發我去寫小說。濱口龍介是一個大量運用對話的導演,在一程車裏兩個主角會一直講一直講,以對話構成作品核心的部分,甚至以角色之間的對話帶出故事,讓角色成為故事的敘述者」。
回到自己的寫作,李昭駿可以將大量的資訊融入對話之中,除了是推動劇情外,也能讓讀者了解到人物角色最近發生的事情、想法與價值觀、情緒反應、意識形態及階級,「很多事情都可以透過對話就能掌握得到」。他進一步指,濱口龍介喜愛以對話去製造一種雙方觀念上的矛盾、衝突,「寫小說是需要多於一個觀點,不能是一個單一的信息去表達,(單一的信息)即是『講經』啦。好的作品不會是『講經』,而是透過言談、對話去帶出不同的觀點的差異、對照,甚至是互相衝突」,李昭駿說。
在這幾年有不少人都出走香港,作家、藝術家旅居異地,離散的文學作品湧現,而作為留下來的香港作家,李昭駿覺得自己也是「見步行步,在困難中繼續前進」,但仍會嘗試動筆,先寫下來再慢慢修改,希望繼續書寫小說。出走的原因多樣,在這裏暫且不提,但留在香港創作會否有所限制?李昭駿覺得不然,還強調現在才是安全的寫作環境,「現在國家安全、社會安全、大家安全,我都很安全!」而寫作本身,以至廣義的創作,「從來都是危險的」,他補充:「因為要面對許多的未知和內心的不安。這無關乎外在的客觀環境變化。要是創作真的完全安全,過程中沒有掙扎,應該不會好看吧。」
反思文學之「用」
在〈後記〉裏,他提及「時至今天,文學寫作難談應世之大用;於個人生命而言,是否有益,亦可另作討論。惟要是失去了,世界恐怕只會變得更無趣一些」。這句的出發點是在於李昭駿有感香港文學是「少數中的少數中的少數」,其影響力十分有限,可以拆分為幾個層面去分析,於社會主流而言,藝術創作者本來就是少數;於視覺經驗主導的時代,相比電影、劇場,文學又似乎不夠搶眼,觀看的人數不如其他;而來到文學的範疇,以地區劃分的歐美文學、亞洲文學、華文文學等相較,讀者又不夠他區多。他說:「所以在香港的語境,若說希望透過文學改變世界,改變社會,以印刷量甚少的香港文學來說,恐怕是不現實的。相較出版文學書,在Ig出個post接觸到的人還要多一些。」但文學於他也非完全無用,李昭駿認為文學的作用大多都發生自己身上,比如是發現看待事物的不同角度、鬆動一些習有的定見、以文字反思過往的經驗,個人而言已足夠有意思。
在我們訪問交流裏,李昭駿很是特別地問起我來,和我談起了將生活包裝成笑話獲得共鳴這件事,他認為講笑話與寫作相似,也是給經驗一個轉化的機會,讓經驗以另一種形式誕生,「經驗是很混沌、難以梳理,是一團時間和空間裏發生與存在的東西,但我們無從講述它」,但一旦加入了形式後(成為小說),就會是尋找或賦予意義的過程。由中學開始接觸文學,大學培養對文學的興趣,再到接受社會洗禮,那種成長的迷惘終會化成一個個字存於這本《遠方的爆炸聲》以及他更多的作品之中。
info:李昭駿
李昭駿,香港九十後寫作者,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曾任大學研究助理、電台節目《香港文學十三邀》主持、創意寫作班導師、文學雜誌《字花》編輯。曾獲第一屆孔梁巧玲文學新進獎、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