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束短髮、打扮中性的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副教授及副院長(教與學)鄧芝珊(Denise)緩緩走上大學余近卿紀念亭的樓梯,她的膝蓋因韌帶斷裂開過5次刀,走路不像以前輕快,亦因此放棄了行山這愛好,走到一半,她惋嘆:「以前這裏好多貓,現在不見了。」鄧芝珊愛貓,她有一隻養了9年的三色貓。看着她的背影,頓時想起她有份監製的年長女同性戀電影《從今以後》的角色Pat(李琳琳飾),Pat也恤了短髮,還喜歡揹一個印有貓咪圖案的tote bag出街,鄧芝珊說笑道:「我都諗緊阿Ray(楊曜愷,Pat是他寫出來)係咪抄我。」
離開舒適圈 回港與導演結緣
1989年鄧芝珊約17歲,父母離異,那時她「出櫃」,向家人公開女同志身分,那年又因民運,社會動盪,母親送她到溫哥華留學。她說早在讀小五、小六時「知道自己不太一樣」,小學時已經比較tomboy,不像女生陰柔。她曾與男生交往,一試便知自己對男生沒興趣,而是喜歡女性。她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BC)讀女性研究,幸而當時同學和老師的身分認同貼近自己,她從中尋得一個舒服的位置。鄧芝珊從UBC畢業後在不同的非牟利機構工作,服務性暴力倖存者和感染人類免疫缺乏病毒(HIV)的社群等,活躍於溫哥華、三藩市和西雅圖的婦女組織、社區健康中心和同志機構。「我在溫哥華、三藩市時很公開自己的女同志身分」,家人也很支持她,算是處於舒適圈中,她自問:「如果我回來香港,那個(女同志研究的)學術環境,會不會這麼開放?我想試一下。」
在好友游靜的鼓勵下,2003年31歲的鄧芝珊從溫哥華回流香港攻讀博士,「那時我很無知地說一定要找一個『孿』的supervisor,我獨自一人回來,豈料(合適的supervisor)原來不多」。她猶記得,發電郵給其時仍是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講師的江紹祺,道明自己欲回港讀博士,想要「拜師」,江還奇怪她為何要回港讀博士,「因為在香港讀,很難找到工作」。那次回港,鄧芝珊依舊像游靜紀錄片中《另起爐灶之耳仔痛》的男仔頭模樣,她身居海外多年,英語和廣東話都說得流利,她仍堅定認為自己是香港人,不是加拿大人,「我還記得那時我(在紀錄片中)說死也要是以香港人身分死,哈哈」。
《從今以後》偏向議題式
鄧芝珊在2016年獲香港研究資助局優配研究的資助,研究香港、台灣和新加坡三地年長(主要是1930末至1950年代末出生)女同志,與數十名年長女同志訪談,梳理她們的口述歷史,「其實in some way(某程度上)自己年紀漸長,(研究的)受訪者年紀也開始大,整個社會開始老化,好自然就會想要如何就此做一個題目」。
在她之前,現為香港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的江紹祺做過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歷史研究,著有《男男正傳──香港年長男同志口述史》,此書被導演楊曜愷改編成電影《叔・叔》。鄧芝珊反問我:「你知道嗎?我是他(江紹祺)第一個PhD學生」,她自言或多或少受江紹祺影響,想要記錄年長女同志的故事。
楊曜愷拍完《叔・叔》,想要拍一齣年長女同性戀電影,恰巧鄧芝珊正就此研究,他們便開始合作,鄧芝珊是《從今以後》的聯合監製。她和楊曜愷相識於10年前,她記得2004年跟另一名澳洲男同志做香港同志影展的節目總監,因工作與香港同志影展協會主席楊曜愷結緣。楊曜愷那時身兼電影導演,不時要拍戲,之後遠赴紐約求學,鄧芝珊則在港完成關於香港女同志空間的博士研究,然後到台灣世新大學性別研究所教學。鄧芝珊說他們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接觸,直到就《從今以後》合作,才多了聯繫,「他是導演,我是做研究的,他心裏somehow已經有個類似的劇本,如果你看《叔・叔》跟《從今以後》,《從今以後》更多是議題式」。
研究對象「合成」電影主角
她介紹參與其研究的受訪女同志給楊曜愷認識和訪問,商議劇本細節,給予意見,「所以看電影時會覺得一個角色是我不同受訪者的合成版,連個樣,到最後李琳琳整體塑造出來的感覺,我有些受訪者看到也說好明顯似佢」。她說李琳琳演的Pat在電影的言談舉止,「鍾意叫大家嚟屋企食飯,好慷慨,好照顧人」的模樣都有受訪者的影子。
現實中不難發現,影視作品的女同志形象多數留貼耳短髮、穿褲子,鄧芝珊部分受訪者也不例外,有受訪者更會訴說威水情史,顯示其生活多姿多彩。記者問她為何女同志要塑造這種「陽剛氣質」的外顯形象,她說:「因為不通過這樣的陽剛氣質呈現,其實沒另一種script(劇本)去告訴別人自己是一個女同志。」要展示自己是女同志身分,最被採用的就是比較man的男人「劇本」,她不忘說下一句:「 當然他們講的方式同一般異性戀男性不同,始終他們不是處於一個強勢,是一個弱勢。」
鄧芝珊說的「弱勢」分兩個層次,一是年長女同志身處的年代面對父權社會的枷鎖,二是女同志在社會上沒一個好「正統respectable(尊重)」的角色。鄧芝珊憶述其中一名受訪女同志,在夜總會做着如「媽媽生」的工作,常被女人簇擁,深受女性歡迎,「不知道哪個是她的女友,哪個是幫她打工」。但鄧芝珊回想她不是夜總會老闆,在這些風月場所工作,「我可能會經常想像她要面對一些男人摸手摸腳」,代表她始終處於一個弱勢,這種「弱勢」更多述說性別不平等。女同志在社會面對的「弱勢」,在《從今以後》也反映不少。
朋友對生存「好重要」
《從今以後》李琳琳演的Pat生前未立遺囑,也沒跟伴侶Angie(區嘉雯飾)在海外結婚,Pat辭世後,遺產由近親繼承,與Angie同居30年的單位由其兄長接管,Angie被迫搬走,連Pat的身後事,Angie也幾乎沒有話語權,這些爭拗令Angie和Pat的家人鬧得不快,漸行漸遠。
鄧芝珊與伴侶Ginger(化名)相識14年,她笑稱自己是典型會被楊曜愷罵的那種人:「覺得我家人會對我的女同志身分好supportive、對我身邊的伴侶都好supportive,總覺得沒必要交代任何事的人。」楊曜愷認為即使家人態度支持,也不代表不會衍生問題,正如立了遺囑分配遺產給同性伴侶,遺囑也能被推翻。鄧芝珊說當她出櫃後,家人在外都很維護她女同志的身分,難以想像家人會如《從今以後》的情節一樣跟其伴侶鬧翻,「不過我應該今年內就會做咗佢(立遺囑)」,算是為伴侶着想。
鄧芝珊的律師朋友認為電影在遺產繼承爭議的處理算是溫和:「她(律師朋友)幫男同志寫遺囑多年,寫完出來反目,說話超難聽。」又稱現實中女同志因為「唔夠錢」,甚少會立平安紙。這引發鄧芝珊的迷思:「男同志是否比較有機會,或者有資源去打官司呢?」她說,始終整體而言,男性在社會的話語權較強。
她認為男同志和女同志得到的資源分配不均,又說:「我以前是靠做男同志電影賺錢去支持女同志或跨性別電影上映,因為沒人肯畀錢,不太多人願意付錢到戲院看這些(女同志和跨性別電影)。」當楊曜愷說要製作《從今以後》,鄧芝珊甚高興,「至少個議題出咗嚟」,而她作為聯合監製,主要思考如何令整齣戲更能連結女同志社群,「make sure個認可性」。
「至少個議題出咗嚟」 冀連結社群
相較《叔‧叔》有不少情慾片段,《從今以後》中的女同性戀關係看起來更像親人般的陪伴,鄧芝珊說他們想電影有「家庭的感覺」,便建議兩位主角除了原生家庭關係,「一定要有親近的朋友,這樣她們才能survive(生存)」,楊曜愷後來在劇本中加入同志朋友的角色。為什麼年長女同志沒有屬於自己的社群,會「生存」不到?
鄧芝珊說她研究中的受訪者「經常說朋友好重要,因為家人不會如此support她們」,她猜想背後原因大概是她們年近古稀,開始思考生老病死的議題,若身邊沒朋友、沒伴侶,生病時便無人照顧。鄧芝珊想像女同志年老時,帶另一半去護老院,被問「家人會來接你嗎?」在醫院做手術時也沒人接,「好似好sad」,所以她說女同志會畀心機經營關係,建立一個同志社群互相幫助。
「盼有一日不需向人解釋」
鄧芝珊其中一位受訪者洋洋今年71歲,身患紅斑狼瘡,身體免疫系統失控生產過多抗體,攻擊自身細胞,會引發不少炎症,加上年紀大,洋洋未雨綢繆,約7年前立下遺囑,早早跟女友討論身後事。洋洋擔心日後若行動不便,苦了歲數也不小的女友,提出入住安老院舍的想法,卻憂慮同房長者是異性戀,相處或有顧慮。鄧芝珊常問受訪者,會否想入住專為同志社群服務的老人院,受訪者答:「當然好啦,因為終於不用解釋,都係同聲同氣去講,不同一世都come out(出櫃)。」正如鄧芝珊最近去公立醫院探望一位做完手術的受訪者,同房病友好奇鄧芝珊的身分,不停問長問短,受訪者欲堵住悠悠之口,便隨口說鄧芝珊是表妹,鄧無奈說:「我覺得有時對她們(女同志)來說,要經常解釋會好攰。」
鄧芝珊聽到受訪者說要「同聲同氣」,一生尋覓像她們自己一樣的人,這四字也是她與《明報周刊》專題組前編輯伍詠欣共同撰寫的新書《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的名字。她在書的前言提到:「 也許我都希望有這樣的時刻:不再需要向別人解釋自己。」
鄧芝珊今年52歲,她以tomboy身分活了半生,常被誤認是男生,去女洗手間時被清潔女工以稍惡的語氣告訴她「這裏是女廁」,但別人通常聽到鄧芝珊開口不是厚實的男低音,便意識到她是女生,不好意思地向她道歉。我問她,若要她多費唇舌解釋,她會覺得厭煩嗎?她笑言:「睇心情啦。」
《同聲同氣:香港年長女同志口述史》一書主要收錄了5名香港年長女同志的故事,以及她的論文,算是為她們的人生留下歷史紀錄。鄧芝珊說受訪者的人生還在update,她的研究還未完結。她冀望透過楊曜愷編導的《從今以後》和她的書,社會大眾終「見到我哋(女同志)嘅存在」。
社民連成員岑子杰爭取本港承認海外同性婚姻的案件,去年上訴部分得直,法庭規定香港政府須於兩年內確立承認同性伴侶關係的替代框架,從此以後,會否令社會與同志社群更同聲同氣?
文˙ 姚超雯
{ 圖 } 朱安妮、受訪者提供、高先電影、網上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