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ys of seeing:城寨人憶亂中微光 水喉密佈不見天 童眼記鄰里情

文章日期:2024年05月26日

【明報專訊】我城摩天大廈林立,抬頭還能看到天空,不過我城原來曾有一地難以見光。1980年代,一個身無分文的男子陳洛軍(林峯飾),乘風破浪偷渡來港,欲買假身分證,卻被哄騙入黑社會,黑社會招攬不果後追殺他,他拔腿狂奔,逃到罪惡溫牀——無政府狀態的「三不管」之地「九龍城寨」。聽說這地方令人聞風喪膽,城寨話事人「龍捲風」(古天樂飾)更言:「城寨嗰祲馟,普通人聞到,都掉頭走㗎喇。」這些是電影《九龍城寨之圍城》中的城寨,而現實中九龍城寨祲馟是怎樣的?電影監製莊澄和「渠王」嚴照棠,分別於1960年代和1970年代居住九龍城寨,與他們談過後,發現九龍城寨的人們不單有黑社會和癮君子,還有一群懷着「獅子山精神」為生存拚搏的人。

無牌經營多 「肯捱就有錢」

「差一分鐘/天就黑晒/毋須急於/趕計成敗」樂壇天后陳慧嫻的歌聲響徹歌舞廳,歌舞廳裏的人經過一場激烈打鬥,鏡頭轉眼變成璀璨耀目的霓虹燈,盡顯舊香港都市的紙醉金迷。1980年代的香港工業起飛,被稱作「黃金10年」,不難想像那時各行各業百花齊放,在九龍城寨這「無王管」的地方,一如四仔(張文傑飾)所言:「在城寨,只要你肯做,就掙到錢。」

1970年代起,香港製造業包括塑膠業、玩具業和電子業等發展蓬勃,但同時內地和其他東南亞地區也開始工業化,其生產成本比香港低,令香港工業面臨威脅,逐步轉型至以金融業和服務業為中心。九龍城寨作為港英政府和中央政府均不多加管理之地,無牌經營是常有的事,各行各業似乎在內都做得起。渠王嚴照棠說城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內地過來無牌經營的牙醫、跌打醫生、家庭式幫工廠造鞋、做小生意的例如雜貨,全部都有。城寨裏有間廟,有些人會賣香燭」。嚴照棠話音剛落,電影的街坊在天后廟外拉二胡、鞋匠把皮鞋套進鞋楦修鞋,以及陳洛軍在士多買眼鏡朱古力的場面在記者腦海閃過。

回過神來,嚴照棠續說他1973年初搬進城寨時,香港經濟還未真正起飛。他回憶道:「(經濟情况)有些困難的,若你不怕環境不好,買入去(九龍城寨)住,不用交租,沒什麼管理費,熬幾年,儲到積蓄,可以供樓,主要是供水和電力問題而已。」 他當時花約兩萬元在大井街16號買下9樓一個單位,有兩房一廳,設洗手間和廚房,住下他們一家五口。

大廈隔3呎跨足過 電力兩份用

嚴照棠稱較富有的家庭會用石油氣煮食,他則用「火水爐」煮飯和煲水洗澡,甚少用電。「如果用電,電力供應超負荷,用電飯煲沒問題,天氣熱開冷氣就不行了,總電纜不能承受,短路就整座大廈沒電。」不過他住那座沒了電,不代表隔籬座沒有,他說拖條電線連接別座的電源,「大家互相照應」,解決照明問題。這引發記者好奇,不同大廈之間的距離真有那麼近?

回答問題前,先看2024年的九龍城。九龍城廣場近日放了幾塊展板,貼了從維基百科、政府檔案處歷史檔案館和書籍《黑暗之城:九龍城寨的日與夜》取得的城寨舊照作展覽,相中屋子林立。跟嚴照棠走了一圈,他仔細地看着1972年、1973年和1989年城寨俯視圖,嘗試從鱗次櫛比的房子中找到他以前的住處。

他住的大廈有13層高,位處城寨中間,像三文治般被兩旁的大廈夾着,冷巷很窄。記者好奇,是否打開窗就會撞到隔籬座的牆?嚴照棠回答:「沒那麼誇張,大概距離(隔籬座)3呎,兩邊握到手。」在城寨,樓與樓之間緊密「相連」,嚴照棠說有些建得較矮的樓,小孩腳一跨便走到對面矮樓天台,覓得一處空曠的地玩耍。記者問他,街坊是否能如電影中的角色般在大廈間飛躍自如,他說孩子手腳不夠長,不能這樣做,大人或許可以。

電影中1980年代的城寨大街小巷相當狹窄,大概只夠兩個人並排通過。穿梭小巷,天靈蓋與電線的距離只是一髮之差,但陳洛軍昂首仍能看到飛機經過,彷彿這城寨並非如此不見天日。記者問嚴照棠,他從前曾否見過飛機?他答道:「現實中飛機航線較偏離(九龍城寨),飛機會飛過民生書院,航行至格仔山那邊,不太會看到飛機,但會聽見飛機飛過的噪音。」

居民出城取水 渠王手寫廣告尋客

看不到飛機,嚴照棠抬頭迎面而來的是密佈的水喉,他說水喉不時有水滴下來。城寨巷子裏的水管縱橫交錯、密集無比,「有些(小巷)望上個天也看不到,有些又滴水」。街道的污水流到明渠,流水聲嘈雜,加上通風不善,臭氣縈繞,「住地下, 一、二樓的(環境)真是不太衛生」。他慶幸自己住在9樓,行樓梯不算辛苦,也不用受臭氣滋擾,水壓也算充足。

嚴照棠稱那時有供水商非法打井和接駁城寨外的自來水喉,混合這兩種水,每日限定一個時間放水供城寨居民使用,他記起那時的水質混濁,他不太敢用來冲奶粉給孩子喝。「儲水不夠,沒水用的話,就要提着桶出城寨圍牆外取街喉的水。」不過嚴照棠在家中安置一個蓄水缸儲水,沒試過因為不夠水用,要走到街上排隊取水。

嚴照棠在城寨住了大約4年,依稀記得那時一下樓,對面就有間叫「龍西園」的雜貨店,「燒酒又有,醬料又有」。城寨還有賣魚蛋、賣燒味的,應有盡有,要在城寨住,只視乎能否接受入面的衛生和安全問題,「沒什麼街燈,好黑,如果你不怕,捱上6、7年就有出頭日子」。

那麼他在九龍城寨靠什麼維生?他說自己會幫街坊修水喉和通渠,也會在外接生意。街上不時見到他的招牌手寫廣告「渠王/棠記/通渠/免棚/92263203」。記者問他有否在城寨賣廣告,他說:「我寫也是寫在圍牆外、馬路旁、巴士站,那些多人看,城寨地方狹窄,沒空間讓我寫,不是我不想寫。」

60年代樓最高3層 傳教士街上贈藥

時光再往前倒帶10年,《九龍城寨之圍城》監製莊澄在1960年代的城寨長大,他由兩歲住到7歲,住城寨時只是孩童。九龍城寨一帶變成現在的九龍寨城公園,莊澄說當時的街坊不認識「九龍寨城」這個說法,一般喚其為城寨,而他住在靠近東頭邨的龍城路。以前沒有遊樂場,他通常走到東頭邨對出的爛地玩泥沙,偶爾跟隨玩伴在寨城的橫街窄巷周圍走,感覺很髒亂,「偶然有些老鼠出沒」。有些老鼠身長如腳掌,他自言見慣老鼠,不會害怕,若走到「黃、賭,毒」的地方,會有大人守住,吆喝他離開。

不像嚴照棠般住在13層高樓,莊澄說他居住那時,九龍城寨還沒建高樓,最高也是3層左右,未至於不見天日。他笑言:「那時候我們還是見到天日的,譬如從我家走出去,會見到一個小天井。」他記得未建高樓的城寨有些空地,周末會有教會人士在空地向居民派物資,「派奶粉、派餅,也會贈醫施藥」。有時他玩泥沙,弄得10根手指頭破損,會有外國護士幫他檢查塗藥膏。而他家那時一打開窗約兩呎,已是隔籬屋的牆,「下面鋪滿垃圾,有點像現時的華豐大廈天井般(佈滿雜物)」。

或許莊澄那時年紀尚小,他基本上一到黃昏就不會外出,也不曾看到癮君子「追龍」,黑社會見他年幼也不會「逗」他。城寨裏的大廈建得密不透風,鄰里間相隔甚近,他不時走上別人家串門。莊澄兒時有次上別人家,看到人家有彈簧牀褥,甚是好奇,「印象中的牀是幾塊木板,再放張草蓆」。他說,雖然九龍城寨比較窮,但仍有一些人相對沒那麼窮。

電影中有些「單位」沒安裝門,倒與莊澄印象無甚差異,他說他的住處有些「房」沒用門阻隔,拉上一扇簾便完事,「但很平安,不關門也沒意外發生」。莊澄一家當時住進一個約2000平方呎的空間,裏面住了10戶人家。他家租了一個約100呎的房間,家旁有間約30呎、只放了一張牀的房,住了一名租客,走廊住了兩家人。「一張碌架牀就一家,另一張碌架牀又一家,(單位分佈)沒什麼規律的,只要有位置,屋主就會弄一些空間給人住。」

業主登門訪遷居租客

莊澄說城寨街坊時有爭吵,但亦有溫馨一面,難忘箇中人情味。租屋給莊澄家的業主很照顧他們,「我哥小學畢業禮要穿皮鞋,屋主的大兒子便借了給他」,隨後莊澄舉家搬到別處,業主仍會登門探望。

以前沒什麼黃雨、紅雨的概念,每逢打風落雨城寨就會水浸。莊澄試過水浸至腳眼,甚至膝蓋,要穿上木屐增高,當然若有水鞋會更好。電影裏陳洛軍入魚蛋工場工作,要先穿上水鞋,但據莊澄回憶,在1960年代,水鞋是有錢人才買到的東西,那時他的屋主兒子便擁有一雙。

電影拍的九龍城寨背景是1980年代,或多或少會與莊澄印象中的1960年代城寨有出入,但場景中的魚蛋工場、麵粉廠,還有狹窄的街道喚起他不少童年回憶。「小孩眼光看到的都是很忙碌的人,那些罪惡和負面的東西與(那時)的我無關。」樓梯口的信箱、髮型屋,士多雪櫃,莊澄對這些印象深刻,他說父親不時給他5毫幫忙到士多買煙。「買一包煙4毫,剩下的一毫我拿來買花生,一包價值一毫的花生有幾十粒,回家跟妹妹兩份分。」這是他兒時的快樂時光。

有些人觀映後,或覺得電影場景比真正的九龍城寨漂亮一點,莊澄笑言,當然要一點藝術加工。他以前住的環境比場景中的更窄,不過現場拍攝團隊人數龐大,拍攝要預多一點位置。

莊澄和嚴照棠沒能為他們記憶中的九龍城寨留下倩影,但城寨始終烙印在他們的腦海中,那份鄰里間的人情味沒隨時代改變,也與電影呈現的大同小異。

文˙ 姚超雯

{ 圖 } 無限動力實業有限公司提供、姚超雯、資料圖片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周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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