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張婉雯,現實主義風格作家;韓麗珠,超現實主義風格作家,而無論是現實還是超現實,在現實中,她們都很喜歡貓,又有養貓,所以訪問一開始,是請她們以「書店」、「貓」為關鍵詞,分別構思一個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的意念。
張婉雯:「短篇小說的話,那就是暑假的時候,有一家書店的店主因為學生放暑假,他就暫時關閉書店,只留下一隻貓和貓的食物在店內。那隻貓其實是識字的,但牠一直不出聲,而且牠對店主的選書口味其實一直不滿意,於是趁着店主不在時,牠就把那些牠認為不好的書咬爛,只留下牠認為好的書。店主暑假後回來,打開書店的門驚叫:『為什麼有一些書被咬爛了?』而店主一直沒發現被咬爛的書是不好的書,只是奇怪暑假過後,書店的生意好像好了。」
如果是長篇小說呢?
一分鐘內,張婉雯已拋出另一個構思:「也是一隻識字的貓,牠在書店默默生活多年,看着男男女女在書店出出入入。暑假時,那隻貓覺得書店需要一點變化,因為時代不停變化,來書店的人數少了,氣質也不同了,來的人很多時只是為了上網、飲咖啡、玩貓、打卡。時常被擼的貓決定辦一個讀書會,一到晚上,牠就叫書店其他居民,如老鼠、蚊、蟻、蜘蛛、書裏面的衣魚等,和住在出面的野貓,大家一起參加讀書會,並且商量這間書店如何可以做下去,以至於牠們不會失業。牠們的結論是要將書店變成一個森林,書本像一粒粒水果那樣掛在樹上,要很努力才可以爬上去摘取,可能要摘十頁、八頁,才可湊成一個完整的概念。於是書店居民就每晚爬呀爬,爬上樹刨書。」那這篇小說的名稱是不是叫做「書店森林」或「每晚艱苦的讀書之路」呢?
是次訪問將兩位寫作風格頗為不同的成名作家放在一起(承蒙兩位應允,再次感謝萬分!),正是因為她們風格不同,但她們的寫作年資皆超過三十年,各自出版了不少作品,張婉雯出版了《甜蜜蜜》、《微塵記》、《那些貓們》、《參差杪》等書,皆是短篇、中篇和散文結集。韓麗珠近年則出版了《灰花》、《縫身》、《離心帶》、《空臉》等長篇小說,也有《失去洞穴》、《人皮刺繡》的中短篇小說結集和《黑日》、《半蝕》等散文集。而她們在不同場合或訪問中皆提及自己的創作理念,所以想知道她們如何看待各自筆下寫了超過三十年的城市經驗、街坊情態或人的存在狀態。她們又如何看待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所承載的經驗層次呢?而訪問一開始的熱身題,就是想看同一組關鍵詞,放在短篇和長篇的架構裏,它們的發展會有何不同,長篇包含的元素與短篇有何分別。
從張婉雯幾分鐘內就構思出來的回應來看,長篇和短篇可能都有時代或橫跨某些年份的歷史轉變,但時代和歷史在短篇小說裏會被隱藏在故事後面,在長篇呢,時代感會明顯一點,甚至成為一個主要的刻劃對象。同時,長篇的角色一般較多,主要角色有行動和心理上的轉變,以構成起伏的情節,即張婉雯口中的「有啲嘢做,有嘢發生」,從角色與角色之間的互動,可引伸出一些較大的議題,如時代轉變、知識價值等。而且可能會有一個中心意象,如書本掛在樹上,要付出努力才可獲得,就像知識一樣,如果想獲得較hardcore的知識,總是要付出的。所以,較宏大的議題、多個角色及其行動、意象、時代等元素,似乎是長篇小說比起短篇小說可以承載得更多的東西。
韓麗珠就說她不會局限了好的長篇小說必定具備什麼元素,她用身體和衣服的關係去理解文學理念與形式之間的關係:「如果以穿衣為喻,寫小說是鍛煉身體,然後為這副軀體設計、剪裁和縫製衣服,最後穿上身。極短篇、短篇、中篇或長篇小說是不同種類的衣服,理念會發展和改變,身體亦然。一般來說,無論是怎樣的衣服都不會為難身體,帶來為難的不是衣服,而是作者如何理解身體和衣服。」她說極短篇、短篇、中篇和長篇她都寫過,覺得不同文類其實是不同的單位,她都樂於游走其中。她讀過的令人神往的長篇小說,是時間和空間都非常充裕的世界,具有深刻的穿透力,令讀者更明白自己身處的現實。由於有充足的篇幅,活於其中的人物有充分的成長和變化的空間,人物本身的個性發展,甚至其家族的軌迹也可以尋索。不過她又補充說這些回應只是舉例,她認為真正好的作品往往在人的想像以外,而她在等待被驚嚇。
人的存在狀態
韓麗珠從十四歲開始發表第一篇小說,寫作年月至今已有三十一年。她在小說裏持續關心人的存在狀態,她暫時出版的四本長篇小說,《灰花》是一個家族在不同國家的遷徙歷史,從動盪中安身,又從安穩中被一再驅趕;《縫身》是個體如何在群體中保存自身的完整;《離心帶》是人和自己所屬的土地失去連結之後的游離狀况;《空臉》是在一個高壓而專橫的國度裏,人如何堅守臉面、表情和身體的自主權利。《縫身》中有一個細節,那就是一個心理學家在時事節目中說,現代社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危機——形同虛設的婚姻制度、種族矛盾、貧富懸殊,以及各種巧立名目的戰爭,其實是源於每個個體,先天性的匱乏無法得到滿足所致。「沒有任何人是完整的。」這位心理學家說,這是目前的制度無法填補的空白。這個細節描述的是現代社會匱乏的存在狀態,而《空臉》中有一段文字是描述人類很普遍的自欺的生存狀態:「我並非從不懷疑調查員所說的話,只是,我也無法完全信賴自己,或這裏的任何一個人,把這個地方築構起來的,無非是各種形式的謊言,我們可以做的只是,挑選其中一個合適的,走進去,並把自己從此關閉起來。」
韓麗珠早年的短篇小說〈輸水管森林〉是很著名的香港城市文學的作品,上一本出版的長篇小說《空臉》,羅樂敏替其在《聯合文學.生活誌》做的訪問時也說:「韓麗珠以她一貫冷靜、拉開距離的隱喻系統,切開了香港的沉寂的動脈。」而問及韓麗珠對「我城」的看法時,她則說:「寫小說的我,關心的其實從來不是「我城」。(雖然寫散文的我,確實有關注城市,但小說和散文運用的是不同的腦袋和肌肉。)我持續地在小說裏關懷的是人的存在本身。」那城市在小說的角色呢?「城市以一種背景的方式出在我的小說中,甚至是一個很重要的背景。另一方面,現實所發生的事,會持續地影響着小說的形成。人只要每天切實而認真地活着,小說就會在心裏形成,內容出現,手法就會隨內容自然而生。即是,小說會引導作者,如何把內容鋪陳出來,而作者要通過內容去探索或發現新的寫作方法。不過我回想最初寫作的二十年,對『我城』的感受是中立的,即是說在小說裏,『我城』和『他城』或『她城』的區別其實並不明顯。我還記得為我第一本小說結集《輸水管森林》寫第一份作者簡介時,曾寫過類似『我不熟悉身處的這個城市,或許要在某天離開它之後,才能對它有更深的了解』的句子。那時的我沒有意識到,原來自己身處在一個,不必肉體離開,就已每天都在失去它的國度。這是我在最近十年才深深地體會到的事情。」
街坊情態與澳牛精神
張婉雯在《那些貓們》的〈自序〉中說:「在這個城市活到中年,仍在寫,仍在幹一些沒甚麼回報的工作,或許已是我所能作的,最美好的事情了。」呀,張婉雯原來寫作也寫到中年了。這些年來,她寫了很多「街坊」的生活情態,像〈明叔的一天〉和〈潤叔的新年〉那些住在公屋、做仵工的阿叔街坊,也有〈打死一頭野豬〉中的南亞裔街坊和〈離島戀曲〉中的離島街坊。問起她這些年來,「街坊」的情態有什麼轉變?她說:「以前的社會可能簡單一點,因為香港是一個很小的地方,很多東西都是within一個細的範圍,選擇沒那麼多。現在每個人都去旅行,香港也受着鄰近地區的文化衝擊,現在街坊之間喜歡的東西,平時的消費模式和生活enjoy的東西都可能很不同。不過,這些年來,也可能有一些東西一直都是那樣的,例如一個中產階級的師奶和一個公屋師奶,她們格價時或追MIRROR時的情態很可能都是一樣的。」不過,這幾年香港社會發生很多轉變,她坦言自己也不是很能夠處理,而且香港有某些精神正在消失中,其中一種就是澳牛精神:
「香港人的好處和不好處都是冷漠。現在不少人北上消費,他們或者很享受那些服務員很有禮貌,很熱情的態度,但我反而不太喜歡這種態度。我覺得香港人最理想的精神就是澳牛精神,你不要對我太熱情,但你提供的東西要精準、快,這就是professional,即提供服務的那個人和享受服務的那個人,雙方都有尊嚴。那些『歡迎光臨!呀,陳太,最近去咗邊呀?』的寒暄,或上菜都要叫句口號的形式,其實是想用低廉價錢換來被逢迎、被吹捧的感覺。」
張婉雯口中的澳牛精神,其實頗符合她的小說風格—— 一種寂寞而溫暖的文字。她寫了三十年多年的街坊,但她既沒有寫獅子山下守望相助式的街坊情,也沒有寫低下階層悲慘世界式的困苦,在她的小說裏,敘事者與她的小說人物之間往往有一種淡淡的距離,不過人物之間有時會有一種輕輕的同理,就像〈禮芳街的月光〉「我」和嘉芙蓮在某段一起學日文的時間裏相守;〈回家的路上〉「我」的母親離開又回來,在母親離開期間,「我」與英文補習老師馮太有某種既是補習老師與學生,也夾雜了一點點「我」對理想母親的情感投射,而馮太在八九年的夏天也離開了香港。這些人來人往都是輕輕淡淡的,她們在微塵中相認了,然後各自離開。這就是張婉雯常說的「拒絕戲劇化人生的片段」,即是說,那些明明可以順勢發展的情節,去到張力初起時就將之收回來,就像澳牛茶餐廳,不會太熱情、不會過分關心和介入,適當的時候就暗暗地讓老人家與孕婦先進餐廳內用餐。張婉雯說,香港人應該保持這種澳牛精神,即是一種專業的精神,但內裏有一種subtle的溫柔與同理。
由短篇到長篇的跳躍
不少作家說,要突破短篇,轉寫長篇是非常不容易的。張婉雯現在嘗試寫一篇關於一個人渣的故事的長篇(街坊中也有人渣的),而這次已是她第三次嘗試突破長篇了。
她在二○一九年出版的《那些貓們》是一本中篇小說結集,同名小說〈那些貓們〉講述「我」和利貝嘉由中學開始至利貝嘉死去的一生情誼,去到人生後段,「我」可以說出「我尊重利貝嘉的情感,包括那些我不懂的情感」。而在這段情誼描述中,涉及的議題有女性成長、保護動物等。那麼,如果故事時間線不短,又有不少可以繼續發揮的議題,再寫長一點就可成為長篇了,為什麼那麼難突破呢?
「首先是我不想在小說裏戲劇化人生,所以我的小說人物常常『冇嘢發生』,好似〈明叔的一天〉,就是一個阿叔的一天,他的一天就是開舖關舖,那寫成長篇後會不會變成明叔開舖關舖的一百天呢?不過其實也不僅是情節是否足夠曲折離奇,我較擅長寫場景,很喜歡《紅樓夢》那些細節鋪排,好靚,所以我也傾向於每一部分都追求細節,要用字精準,但這樣寫就會寫不完。而且,中短篇的細節感比較重,很多東西會留在細節裏暗示,『藏』的功夫比較多,如果這樣的細節感放在長篇,可能會每隔兩段就暗示,整個敘述就會好kick。而我也不喜歡講大道理,不想借小說人物去大發偉論,我喜歡東西比較subtle的東西,收得很淡,所以一直完成不了。」張婉雯的說話令人明白,長篇不是字數多了就叫長篇,而她自身的美學追求反而令她創作長篇時感到為難。不過她又說,這是一個作家的學習,因為一個人對自己擅長的東西其實很難放得下,她現在寫長篇就是要嘗試適應另一種美學,另一種不是她以前寫中短篇時那些細節滿滿、場景堆疊而成故事的美學。
寫了那麼多年,已出版了四篇長篇,並準備着第五篇的韓麗珠,還記得當年由短篇跳躍到長篇的情形嗎?
「從我寫第一個小說開始(那是短篇),我就知道終有一天會寫長篇,因此,之後的每個短篇和中篇,都在為長篇作準備。所以,寫出第一個長篇,是某程度的順理成章,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的創作方法是,保持寫作的規律,像回家那樣。人不斷回去且停留的地方,才是家,因為一直在寫並返回寫的狀態,小說才會持續地出現。每天重複地做的事,是一種累積,年月過去,就刻出了形狀。每次寫長篇的經驗都是全新的,在寫完一部作品之後必須忘記前事是為了迎向創作裏的新。每個作品都是全新的瞬間。《灰花》和《縫身》的時期,我都以寫短篇的爆發力,每天都像在最後衝刺那樣寫,那是因為我當時對長篇的寫作狀况不了解。寫長篇要保留着對明天的期待,因為長篇無法在短期內寫完,那是經年的寫作,所以必須把這個長篇納入在生活裏一段長時間,讓寫作和生活彼此適應。這是我寫《空臉》時學會的事。每個長篇都會讓我至少學會一件新的事情。」韓麗珠也提出了長篇是讓作者學習新的事情。她目前也在寫着一篇長篇,她從中學到的是聆聽角色說話。她說:「幾個角色對我訴說的方法不盡相同,我要調節自己去接收他們給我的信息。其中一個角色想要對我說的事過於洶湧,有時我必須請她先停下來,因為我暫時沒法一次承受那麼多。作者和人物之間有時也要商討、調適和遷就,在失去對方和失去自己的邊界之間作出種種選擇。」
小結:兩種心法
筆者是創作小白,去年曾上過張婉雯教導的創作班,自此之後,立志要寫出一篇自己滿意的短篇。張婉雯作品的寫實風格、去戲劇化的故事情節、細節的充盈、淡淡而又諒解的情感,這些特點全都很容易在她那些寂寞而溫暖的文字中閱讀出來,而她現在可能要暫時放下一些她原本擅長的心法,嘗試尋找長篇的寫法。韓麗珠則提出了另外一種美學,那就是作者沉浸在故事的世界裏,聆聽人物的聲音,與人物時或商討,時或調適。每日寫每日累積,年月過去,就刻出了小說的形狀。很喜歡她在筆訪中形容的那個生活裏類近「長篇小說」的靈的東西,她說「長篇小說之靈無處不在,而我自己的方法是靠近它,像遊戲那樣靠近。譬如說,天空裏的雲、貓的一生、某段深刻但已然結束的關係、某段深刻而仍然持續發展的關係、 住了三十五年的房子、廢墟等等,全是藏着長篇小說的東西,發掘它們。直至身體裏儲存了足夠的材料,就寫出來。」而這就是張婉雯與韓麗珠兩位在訪問中不約而同地提及的,小說帶領作者及讀者走向不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