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屹立於柴灣46年有餘的興華茶餐廳終未達成50年不變,經營至7月31日後結業。「嘿,叔,阿姨,嚟啦?」每每有客人進門,這句話基本上是章偉鎽(阿鎽)的開場白,讓人一時分辨不清他在跟客人裝熟,還是真熟。「冷氣有點冷,這裏近風口位,西炒飯即叫即有?……」細聽他們的對話,便知這是一段維持已久的熟客情,其中有一對定期到訪的夫婦,10年前後坐在餐廳同一位置,兩次均在阿鎽影相時攝鏡,被收錄於阿鎽的手機相簿中。
餐/廳/物/事
迷失在.* 這﹍×°興華迷宮
走上斜坡,再轉乘電梯上興華(二)邨16樓平台,發現電子顯示屏上用中國數字寫「十六樓」,阿拉伯數字卻寫15/F,不禁令記者疑惑。原來邨裏其中5座大廈相連,但它們連接的樓層不一致,曾有外賣員到訪後在網上討論區發文表示自己迷路。而阿鎽以前幫茶餐廳送外賣時,也曾身陷這興華迷宮,要求助母親珍姐。
推開餐廳大門,看到白色木板與皮製靠墊組成的卡位、正中放有4人用木椅桌,還有牆上張貼的手寫餐牌,都是懷舊冰室的典型裝潢風格。阿鎽說除了座椅的靠墊曾換新,大門、鐵閘、地磚和櫃等硬件,還有街坊的人情味從未改變。
阿鎽愛吃有汁的食物,從小到大吃慣粟米斑腩飯,問他哪樣是珍姐的拿手好菜,他說街坊什麼都吃,若有偏好,當數珍姐煮的星洲炒米,還有她親手煲的紅豆,阿鎽稱客人飲過紅豆冰都讚好,他不喜歡吃豆類,也覺得珍姐煮的紅豆粒粒分明,不軟爛,口感剛好。他念小學時當餐廳是遊樂場,與朋友在餐廳四圍跑,分享玩具,讀中學就開始幫手收錢,「小時候覺得這裏看上去好像很骯髒和殘舊,長大後發覺這是一股舊情懷」。
舊/人/不/改
顧客十年如一日 磚瓦見證成人路
收銀處旁擺了兩個相框,一個是用阿鎽在茶餐廳的照片砌成的立體模型,另一個則放了攝影師劉永康為阿鎽和珍姐留影的相片,阿鎽說這些都是熟客近日專程送給他作紀念的。最近也有搬離興華(二)邨多年的舊街坊探望珍姐一起想當年,阿鎽旁聽只覺有趣:「大概三、四十年前,(打烊後)每日都有一大班人在餐廳喝酒打牌,簡直是開派對的娛樂場所一樣,有點像電影中看到餐廳搖身一變成賭檔那樣。」
阿鎽提到的那份舊情懷大抵來自十年如一日的老顧客,阿鎽拿出手機展示一張2013年9月拍攝的相片,相中的他還是個17歲未成年人,那張雙手抱着一隻貴婦狗的臉略顯稚嫩,背後靠近收銀處的卡位坐着一對夫婦,上個月再拍照,赫然發現那對夫婦依然坐在同一位置上用餐。10年過去,夫婦髮型已改,容顏依舊,光顧如初,阿鎽與他們閒聊,發現他們是住餐廳樓上的街坊。據阿鎽觀察,他們每天平均到訪兩次,「有時三餐都食,一星期有3至4晚吃晚餐,5至6日吃午餐」。點餐或有些少不同,但飲品10多年來習慣叫大鴛鴦多奶,「基本上他們一走進來,就知道他們吃什麼了」。
這也不知該說是阿鎽記性好,還是街坊太捧場。阿鎽說茶餐廳對邨民就腳,打風落雨照樣開店,街坊吃了那麼多年,既成習慣,也有感情,得知餐廳將要結業大感不捨,「除了那對夫婦,其他街坊也會堅持每日過來吃一餐兩餐,他們也捨不得我們,而且沒了(興華茶餐廳)之後,他們要走遠一點,另尋他處覓食,他們也覺得很麻煩」。
磚紅混合白色帶花紋的地磚磨蝕褪色,可以想像阿鎽和珍姐,還有其他伙計歷年來每日在這條路落單送餐的景象,阿鎽笑言每塊地磚都從1978年保留至今,「係行到甩晒色」。這地磚除了是裝修的一部分,更盛載阿鎽的兒時回憶,餐廳的一磚一瓦堆砌珍姐養育他成人之路。
接/手/之/路
老闆一手包辦 忙到打麻將時間都無
剛聽完阿鎽述說街坊老客情懷,本以為他也是邨民,殊不知阿鎽一家住柴灣,但不住興華(二)邨。興華茶餐廳由阿鎽爸爸的友人開業,鎽爸幫手經營,後來友人不幹了,將全盤生意交給鎽爸。直到1997年,鎽爸在阿鎽出生一個月前,因肝癌離世,珍姐獨力撫養阿鎽,並繼續經營茶餐廳。珍姐忙於生計時,由姨媽照顧年少的阿鎽,周不時帶他到屋邨附近的遊樂場玩,玩累了便待在茶餐廳。
時代變人離去 未減珍姐勞碌
阿鎽憶述餐廳從開業至2014年,一直由早上6時營業至晚上10時,他那時年紀尚輕,只記得街坊一下班就會來吃晚飯,「自己帶支啤酒過來,又或者預留一尾魚翌日做餸」。後來因人手不足,難以應付生意,餐廳提早至晚上7時關門,「就沒有這回事了」。他又記得從前有不少退休的公公婆婆,早上特意前來歎冷氣,呷一杯奶茶,一群人聚腳聊天,坐上5小時,甚是愜意,近4年卻不見其蹤影,阿鎽猜測部分長者或身體抱恙,行動不便,甚或不幸染疫離世。時代變,人離去,珍姐的勞碌未減絲毫。
餐廳這幾年員工人數捉襟見肘,珍姐連約人打麻將,或者睡晚一點的時間也沒有,「她以前有出去玩的時間,現在全部心機都花在這裏」。原以為做老闆不用落手落腳,但珍姐從收錢埋數、清洗碗碟、冲調飲品到廚房煮食,都一手包辦,她基本上一整天都窩在餐廳裏。記者上周四黃昏到訪時,餐廳只有阿鎽、珍姐和廚師3人,阿鎽主要忙着招呼客人,接外賣電話,珍姐也近乎寸步不離廚房,可見其人手緊絀。阿鎽慨嘆餐廳由20年前約10名員工,減至現在頂多兩名員工。他表示聘請新人很困難,尤其要請有經驗且能跟從既定烹調程序的師傅,「請過,但那些師傅有自己那一套」。
餐/廳/三/俠/
相互補位常溝通
阿鎽笑稱他、珍姐和廚房老師傅是茶餐廳缺一不可的3個大腦,如同一支足球隊裏的中場角色,不會只有一人擔任,「餐廳裏的工作,我們全都識做」,互相補位,譬如有時師傅不在,珍姐頂上炒菜的崗位,阿鎽則兼任樓面和水吧位置。阿鎽坦言他以前不曾想過留在茶餐廳幫珍姐手,「覺得重複做單一工作較沉悶,始終要困在這餐廳10多小時,不太習慣,我習慣踢完波之後周圍走」。
阿鎽自小學參與足球訓練,至後來做職業足球員,一直在球場上擔任進可攻,退可守的防守中場,算是隊友間重要橋樑。他說以前做職業足球員工時短,每日訓練約4小時就可休息,現在則要開工13小時,唯一沒變的是他經常要與人溝通,「以前踢開波,慣了要跟隊友溝通,現在跟伙計也一樣,只不過是換了一個場所」,分別在於球隊每一個人同等重要且無分地位,「但這裏我是老闆,哈哈」。
未/來/發/展
保留名銜 難忘街坊
踢波的阿鎽於2018年回茶餐廳幫手,初時不太適應,與客人聊多了,就變得熟絡,「他們與我的關係混雜了朋友、街坊和客人的感覺」。直至珍姐這半年來受椎間盤突出的困擾,不能搬重物,要盡量避免彎腰,便決定退下火線,不再經營茶餐廳。阿鎽說茶餐廳停業後,「媽媽就一定會先休息,她做了那麼多年也夠累了,她腰又痛,我會繼續保留興華(茶餐廳)這名銜,做其他生意」,例如一直有發展的大閘蟹生意和自家製蝴蝶酥。
經營餐廳與做職業球員同難
難道阿鎽沒想過重返職業球賽嗎?他說:「我現在的能力踢不到(職業球賽),二來到了這年紀前沒一直踢(職業球賽),就不會突然重新開始了。」那他做職業足球員跟經營茶餐廳,遇到的挑戰有何差異?他說職業足球員十分看重個人技術,薪酬待遇差別大,由最低月薪3000元到最高8萬元不等,「視乎個人能力,以及有沒有人欣賞你,願意付多一點薪資。即使今季取得一定水平的薪金,下季踢得差就會調低,又或者沒球隊要」。他感覺經營一間餐廳同樣困難,先不說生意狀况,人手短缺是一大問題,「不夠人手,生意多好也沒用」。茶餐廳也因人手問題要改餐牌,譬如放棄售賣漢堡包,阿鎽說他們煎扒、燒溶芝士,將配料一層一層疊好,「像煮西餐一樣」,很費時。
至於茶餐廳的舖位,阿鎽說要是老師傅不接手的話,預計會交還給房屋署。阿鎽說難忘一眾街坊,他特別感激熟客的包容,「有時上菜要等很久,或者上錯了,他們都說不要緊,甚至自發幫我們收拾餐桌」。熟客的支持讓阿鎽感受更深,他印象中年輕一代甚少會重複「每日食同一間餐廳,或者同一菜式」,以前的興華(二)邨氣氛熱鬧,有文具店、超市、藥房和不同餐廳,隨興華茶餐廳消失,街坊也少了一處碰頭的地方。
聽/眾/交/流
熟客:不要結業,繼續營業吧!
阿光住在興華(二)邨48年,是興華茶餐廳的熟客,他說自己每次到訪來來去去也是點叉燒煎蛋飯和C葱油雞髀飯這幾種菜式。
阿鎽:有些舊客光顧我們,百吃不厭。
阿光:這屋邨落成多少年,我就幾多歲。
記者:那麼你這麼多年來都一直光顧興華茶餐廳嗎?
阿光:對,除了中途搬了出去那段時間。
記者:興華茶餐廳帶給你什麼回憶?
阿光:這裏對我來說(感覺)比較怪, 其實這間茶餐廳一開始是我的小學同學開的,他們(珍姐和鎽爸)之後才接手。這裏是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長大後則成了飯堂。我本身很討厭外出吃飯,而這屋邨裏的食肆寥寥可數,如果要留在邨裏吃飯,我通常會到這裏。
記者:在茶餐廳有什麼可玩?
阿光:也就是跑來跑去而已。
記者:你感覺這裏40多年來有什麼變化嗎?
阿光:我覺得沒怎麼變過。
記者:茶餐廳將要結業了,你想跟老闆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