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理大設計傑出校友作品展「One to Ten」5月底結束。10人,1970至2000年代的畢業生,除了皆為校友,還有令人惑困的身分共通點——他們,全是男性。單純不明白,該學院成立60年,真的一卓越女性代表都沒有?替舊市政局及中電設計標誌的極地探險家李樂詩(商業設計證書,1964)、用「麥兜」卡通創作香港形象的插畫家麥家碧(設計系,1988),都是響噹噹的入屋名字。資深女設計師在本地論述的隱匿之貌難以概言,但至少,其存在應被更多人認知。年過六十的周素卿,以及七旬的鄧昭瑩和湯宏華,便是其中3位平面設計圈前輩。
向校方查詢「One to Ten」側斜的男女比例,電郵回覆如下:獲邀參展者有理大傑出校友獎過往的女性得主,箇中經選拔,準則包括各人是否「與今年主題匹配」及有否「參與此活動的空檔」。
先搞清楚,女性不一定踴躍上鏡受注目。如周素卿和鄧昭瑩,無獨有偶,兩人都悄悄藏起臉不太希望拍訪問照(最後我們談妥了,只拍些遠景側臉);性格使然,她們多年來行事低調,埋在工作室內忙忙碌碌,甚少參展參賽。假如受邀女校友皆婉拒出展,假如全男十傑純粹湊巧,或多少對「One to Ten」釋慮(固然,策展方應否就性別平等作更積極介入,可繼續探問),這裏存疑的,是其後的權力運作機制:誰人不被邀請?遴選方法公平嗎?
香港設計產業的性別狀貌是否像「One to Ten」般映照,不得而知,但資深女設計師的隱迹全球共有。缺乏本地數據,且參照別地數字:據Creative Blog 2019年文章所述數據,英國設計科系的女性畢業生達70%,總監職階的女性僅11%;2021年,台灣金點新秀設計獎召集人全為男性,女性評審委員只佔約24%,部分獎類評審更為全男班。再次強調,並非逼女性像男性一樣生活(就算如此也不擔保女性獲同樣曝光度),只想知道現象背後,她們究竟擁多大程度的自決能動力(agency)。從周素卿、鄧昭瑩和湯宏華經年的生命裏頭,或可見些端倪。
周素卿——設計郵票了心願 成照顧者非犧牲
周素卿1962年生,兄弟姊妹中排第六,是孻女,家庭生計雖不由她孭,但中學以後仍要半工讀,白天當設計包裝公司的學徒,夜晚念理大視覺傳訊設計課程。她對文字沒興趣,卻擅長字體排印,數十年來的從業生涯裏,跟過靳埭強等本地著名設計師,2001年開設了工作室「ingDesign」。
周素卿怕生,不喜社交,可談到一己專業熱情滿滿。如她替香港郵政設計郵票,寫信自薦後試了幾次有酬競投(pay pitching)才成功,「不知道當年為什麼『咁勇』, 但見到郵票設計一行有自己的名字,是心願。郵票喎,以前人人寄信都黏一張,有機會做的話好開心」,「一直想低調,但低調得來都希望有個光榮,哈哈」。內向者不等於無拼勁,只是其流露方式與外向者不同。附着「周素卿設計」的4輯特別郵票,是例證,「香港特別花卉」(2021)盡現她身為設計師的堅持——6款原生花種在6枚齒孔小方格內化為印象感的線條和色塊,一反傳統科學繪圖,最後獲批承印,「有沒有被選上是一回事,我只做自己喜歡的、貼合主題的設計。很慶幸這套出到街,覺得這一生無悔了。靳叔(靳埭強)也對我說,出到街很厲害」。
張揚不張揚,屬周素卿的個人選擇。像她數年前上電視受訪,只為一睹偶像主持人「朱翁」朱維德(儘管後來被親朋戚友認出,怪不好意思)。「低調」是不是社會加諸女性的某種性情,值得思考,前提是尊重她們的個體性;猶如「家庭照顧者」確為大部分女性的重擔,可其心理處境未必如此受壓。周素卿是過來人。三十出頭,她在醫院牀邊一邊遠距離工作一邊照顧癌病丈夫;6年前,她與看護一同照料中風的母親,乾脆暫停接案。辛苦,卻不是犧牲,「伴侶或父母,這麼親密的關係,由我來陪伴比較貼心,他們也很安慰。我沒想過找人幫忙,付出是很自然的事……也沒什麼女權觀念,只是覺得每個人有自由去選擇」。
鄧昭瑩——屢接大品牌生意 重公司無悔低調
不少已為人母的女設計師,以自由工作者(freelancer)身分重返職場。那種工作模式,是否源於託管服務不足、家務勞動分配不均,是否意味職涯晉升的休止符,攪雜各人各不同的自主意願。回到行業本身,不斷應客戶要求微調修改、必須捱更抵夜爆發創意的這工種,或是雙職女性難以留任的其一原因。「如果我有小朋友,可能也會做freelancer。」鄧昭瑩若有所思,「我有很多男士設計師朋友,真的全副心機放下去,人生再無法與『設計』分開」。
與本地就學的周素卿不同,鄧昭瑩生於1950年代初,留學加拿大約克大學、美國柏森設計學院和視覺藝術學院後,在紐約當了一年時裝雜誌助理美術總監,因簽證無法續期而回到母地,1990年創立工作室「Lilian Tang Design」。「我不喜歡讓外人推廣我的設計,只有設計師才可以不破壞設計意念和美感下滿足客戶要求」,她說。談起自立門戶的資深女設計師,幾個圈中人第一時間想及鄧昭瑩,總不忘附註:她有「浸過鹹水」的家境及丈夫開廣告公司的人脈優勢。不是說沒有影響,但輾轉任職不同公司,一點一滴累積創業客群,與維記、恒生銀行、香港賽馬會、JOYCE等大品牌合作,自有她生命處境的艱辛。 女性成就不被看見,這或再一次溯回女性的低調形象,「我有一點shy,不喜歡表現自己,最重要的目標是鞏固公司。或者真的少了宣傳自己,但我不後悔」。
回首1993年日本東京銀座畫廊的「現代香港設計八人展」,名單上,鄧昭瑩是唯一女性,是八仙過海主題裏的何仙姑。那男女比例似乎一直沒變。為什麼?她也納悶。敲想,可能關乎作品類型。她接下的企業年報和品牌重塑設計,商業性質濃厚,設計師總隱在鎂光燈後方。
湯宏華——商場車站「指路人」 欲改善醫療圖標
想起李永銓在「One To Ten」裏便以個人創作行先,展擺了大片章魚雕塑裝置;又一山人的紅白藍系列也常出現在各大藝術館及藝術展內。「我認識的出名設計師,都有自己的藝術創作」,湯宏華說。問她年歲,她只笑瞇瞇說自己屬牛。和鄧昭瑩背景近似,她赴美國舊金山藝術大學念書,在設計公司Landor受訓,因簽證問題被迫回港,跟建築師何弢打工一段時間後,對2D與3D之跨界尤感興趣,1987年她辦工作室「慧徽圖語設計顧問有限公司」,主要業務指向建築環境相關的應用標示設計。這些年,另兩位合伙人相繼退出,只剩她孜孜不倦。
實戰豐富經驗,湯宏華親身參與不少商場、酒店、公共運輸的導視系統(wayfinding system)和指示牌(signage)工程。有趣的是,見面時,她反覆自言在「gibberish」(胡言亂語):「我的弱點是『辭不達意』,講不到理論,講到,就去教書啦!」那與謙斂低調不同,更似一種思維模式。「女擅直覺,男擅邏輯」是老掉牙的刻板論述,但某一思維傾向或真左右了一類人在公眾領域的可見度。協力港鐵導視系統的湯宏華,能侃侃說起月台地標作為記路的「焦點」(focal point)、機鐵站出入境安排等細節,可比照從事同類項目的男行家,卻鮮少現於媒體訪問——是因為欠一套向人條理解釋的方法論?性別分工有待質商。「我自小脾氣就直腸直肚,不介意地盤佬開會講粗口……夠男性思維才可以做資深設計師?我覺得不是。女性那種對細節的關注,男性較少有。」她歪頭,「很女性化那種人去做阿頭一定有,但我不認識」。
要剖析職業女性的自我實現,需更宏觀的統計,包括男女分佈、職階薪酬、晉升意願等。資深女設計師的隱迹確為現况,但亦不應輕言其受害者位置——她們仨,自問沒因女性身分遭歧視;她們仨,不退休、半退休、趕回工作室開工,仍一腔忱誠;周素卿和鄧昭瑩皆對設計界的無酬競投(free pitching)憤憤不平;周素卿和湯宏華都照顧母親,後者沒成為全職照護者,卻決心改善護老的醫療操作圖標。每個她都有她的故事。這文只是微觀的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