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撐住膝頭達人}容樹恒 與運動員休戚與共 搏盡無悔

文章日期:2024年08月04日

【明報專訊】巴黎奧運是近日焦點盛事,香港運動員的捷報或落敗消息充斥網絡世界,當中有一個名字,屢見於運動員的採訪中……容樹恒從巴黎返港不久,先是接受電台訪問,後完成一台手術,他略顯疲態,仍耐心向記者娓娓道來他的醫者之路。對於每位出戰奧運的運動員感謝他悉心治療,他不敢居功,反而向運動員道謝,例如負傷但永不言敗的石偉雄和江旻憓,說那種精神令他大為感觸。

親身看奧運 擔心運動員安全

容樹恒是香港中文大學醫學院矯形外科及創傷學系(骨科)系主任及教授,也是骨科專科醫生,記者見他在中大醫院運動醫學及康復中心的辦公室擺滿運動員送他的禮物,有於2020東京奧運奪金的劍擊選手張家朗所用的手套、江旻憓8強止步所戴的面罩、空手道女子個人形銅牌得主劉慕裳的道服,還有2012倫敦奧運女子自由車競輪賽銅牌得主李慧詩所用的頭盔等,容樹恒醫過的運動員多不勝數,當中不少是他睇住長大。

他上次親身看奧運賽事,是2012年,最記得那年仍是羽毛球運動員「黑妹」葉姵延的運動生涯高峰時刻,當時葉姵延於女子單打項目8強止步。今年在巴黎再看奧運,他的感受卻大有不同,「倫敦那次基本上是觀眾性質多一點,雖然我也有照顧他們(運動員),但所幸那時傷患問題不大」。運動員受傷無可避免,「我諗運動員一向都是負傷上陣,只差在傷患多或少」,而今屆巴黎奧運,容樹恒說不幸有幾名運動員的傷患較嚴重,「雖然他們正接受治療,但作為醫生依然擔心,希望他們安全」。

容樹恒在巴黎奧運第一場看的賽事是江旻憓的重劍比賽和體操選手石偉雄(石仔)的男子跳馬資格賽,他游走兩個比賽場地。江旻憓晉身4強,最後取得金牌,各界紛紛向她致賀之際,容樹恒賽後第一時間找失落決賽的石仔聊天。他說江和石都為比賽付出許多,只是他與石仔同行約廿載,眼見他這悠悠運動員職涯「周身傷痕,變相那個感受很深」。

運動員寧戰死沙場 豈不動容?

他憶述,石仔「過一段時間有一個嚴重(傷患)問題,過一段時間又有一個問題」,初次是約20年前的頸椎問題,第二次是爭取2016年里約奧運資格前夕,石仔肩膀有條主要發力的筋(肌肉、肌腱,韌帶的合稱)斷裂,如做手術至少要休息半年,「時間很有限,(若休息半年)基本上沒可能爭取奧運資格」。石仔當時因在2014年仁川亞運男子跳馬奪金,被視為能出戰里約奧運的「大熱門」,要爭取奧運資格,容樹恒只好想不同方法,盡量讓石仔不做手術,也能表現好一點,「食藥,打過幾次針,希望幫他止痛」。石仔斷了筋,大部分跳馬動作難以完成,容說「即使他付出多大努力,終也未能趕上里約奧運」,亞運摘金不足兩年,因傷未能爭戰奧運,容樹恒說這對石仔是莫大挫折。他猶記得石仔身處巴西,剛失落奧運資格,便致電他,說:「我想回港後盡快做手術,我想盡快復操,練番備戰下屆亞運。」容當下很受觸動,心想:「不是吧?你條筋都斷了,不如先休息一下。」但無論如何「他(石仔)想怎樣,我就盡量配合」。他幫石仔做微創手術,駁回肩筋,石仔術後謹遵醫囑,休養大半年,康復再戰2018年雅加達亞運,成功衛冕金牌。

容樹恒形容石仔面對傷患和比賽,「他寧願戰死沙場」,感慨他看着這樣一個人「如何不動容?」。今年初,石仔雙腳大腿筋撕裂,「別說是跑和跳,走路也不舒服」,但為取得巴黎奧運比賽資格,他4個月內不斷比賽。石仔獲奧運資格後在荷蘭集訓,他與容樹恒商量,兩度即日來回荷港打消炎止痛針,到巴黎奧運前共打過4針,容曾經警告石仔有「斷腳」風險。石仔爭取里約和巴黎奧運資格時負傷出賽,容樹恒似乎都「縱容」他,讓他打針止痛,繼續訓練,記者問他如何平衡運動員的健康與出賽的決心,作治療決定?容坦言,下決定不易,若以一般醫生心態來說,大概會想「咪搞我」,如果石仔腳斷了,要負責任,但眼見無論他提出任何意見,石仔也完全相信他,「運動員相信我,我下決定,打針和做手術與否,我一定要先從運動員的角度着想」。對不少負傷上陣的運動員而言,他重申其心態是「寧願戰死沙場」,當然他會做好風險評估,讓運動員選擇治療方案,「我會將風險攞到最盡,最重要的意思是我覺得這樣做已是最盡,不能再進一步,否則太危險。這是一個醫學決定,再加上人性的建議。當然最後發生意外,我要負責」。

別忘其他身受傷患運動員

容樹恒為香港體育學院義診20多年,早視他照顧的運動員為朋友,不止是醫患關係,他與運動員一同面對的也不止是「醫療問題」。好一些退役運動員,例如「體操天使」黃曉盈和李慧詩仍與他聯絡,他辦公室牆掛着的一幅畫,便是黃曉盈送的,那幅畫畫着一個人向天使伸手,助她攀上山頂,上面寫道:「With your love you reassure me, with your hands you restore me」。里約奧運賽前,黃曉盈練習高低槓時失足,容樹恒深刻記得那次她左膝所有十字韌帶斷裂,花了兩年時間為她做了兩次手術。巴黎奧運體操賽場上的港隊,只見石仔的蹤影,容樹恒提醒,「別忘記以前與他(石仔)同行的運動員,亦曾身受多重傷患,他們出戰過亞運和奧運,爭取過獎牌,但最後可能無聲無息地……大家都不發覺他們退役了」。

記者好奇運動員退役後,還能得到醫療支援嗎?容樹恒認為這值得政府和體院深思,究竟現有運動員的退役保障是否足夠呢?他說運動員退役後,一次性(one-off)的傷患復發機會相對少,譬如斷十字韌帶,或者肩膀甩骱。不過羽毛球選手謝影雪於巴黎奧運賽前確診的類風濕關節炎「是跟她一世的」,容說類風濕關節炎的治療費不便宜,特別是服用效果好點或副作用少點的藥。他想:「這些運動員為香港付出多年努力,我們會否提供一些保障幫他們?」或許大家認為,一些疾病與運動無關,但容認為心理狀况很大機會影響人生病,正如類風濕關節炎是免疫系統病,源於欠缺休息和壓力刺激等,「不能說這跟做運動員絕對無關係,我覺得政府和體院應想方法合理地繼續幫助退役的運動員(治療)」。

暫時克服令她無法梳頭、擠牙膚的類風濕關節炎,謝影雪出發到巴黎前兩三周,肩膀脫骱,到急症室求醫,容樹恒說當時只能盡力讓她恢復到可以去奧運的狀態,「我猜對她來說,身體的痛算不上什麼,更多是心理壓力」,可幸謝很快康復,但為了固定她的肩膀,須貼上運動貼布,「幫她支撐着肩膀不甩骱,若比賽中途再甩骱,就玩完了,無法比賽」。

須熟知每項運動特性 及早治療

提及謝影雪,容樹恒突然着記者猜猜她今年大年初一至三在哪裏度過,他笑言「人哋逗緊利市、(祝人)恭喜發財嘅時候,佢同我都喺醫院過,醫個膝頭」。雖然他逢周三到體院義診,但是傷患有時不等人,只要運動員找他,他都會盡力幫忙,「他們(運動員)找我的時候,我相信他們很desperate(迫切),我首要做到的事便是讓他們放心」。容樹恒堅持要對運動員的照顧到位,「面對一班我喜歡的人,我不會覺得這工作是一份負擔,他們如同我的家人」。他續說,「我並非唯一照顧運動員的人」,每位運動員背後除了他和中大運動醫學團隊,還有體院的隊醫和物理治療師等。不同項目的運動員會受的傷有異,容樹恒說做運動醫學的醫生,要熟知每項運動的特性,了解運動創傷流行病學(Sports Injury Epidemiology),及時察覺運動員出現異樣作急救,有助治療。

對於要及早治療,容樹恒頗有體會,他從小愛踢足球,是中大足球校隊,有次代表香港大專隊對戰廣州體育學院,他的右膝十字韌帶意外斷裂,他雖讀醫,卻不認識運動醫學這回事,繼續踢足球,「經常玩,經常受傷」。他在學時進出威爾斯親王醫院好幾次,做過一次手術暫時處理膝蓋半月板問題,畢業後卻發現膝蓋依然「不穩陣」,才徹底進行十字韌帶重建手術。他經歷運動創傷,頻繁到骨科求診,毅然決定專修運動醫學。他稱在1980年代,做球星是不少人的夢想,他也曾發過這短暫的白日夢,聲明他不是一個厲害的運動員,只是對足球有份熱愛。這份熱愛源於其兄長也愛踢足球,他小時候跟着拿西瓜波到處踢,加上舊時沒什麼娛樂,踢波是數一數二的消遣活動。他那時喜歡本地的精工足球隊,後來支持阿仙奴,說「有了偶像球隊,自然對那項運動更投入」。

運動醫學制度上仍可改善

那麼容樹恒認為運動醫學現時在香港算普及嗎?他說香港有不少相關人才,只是在此領域投放的資源較少。他舉一個較極端的例子,英超的足球隊,每隊有逾10名全職醫生和物理治療師,香港則可能每場足球比賽只見到一兩名兼職物理治療師。有人或說外國物理治療師的薪酬遠比足球員低,香港反之,資源無法比較,但容認為整體而言,體育業界願意花錢於隊醫服務的習慣,或至香港運動文化,仍有改善空間,尤其是「精英運動員受傷不可能到公立醫院排期看專科,一定會使用私人服務」。容樹恒現為國際運動醫學聯會副主席,曾任亞洲運動醫學聯會主席,他認為香港運動醫學水平在國際有領先地位,容與其他本地運動醫學人員時獲邀到不同國家交流技術和授課,惟香港有好的刀,卻不懂利用,他疑惑:「制度上真的有做到運動專業化嗎?」例如運動教練、醫學及科學人員的認證和晉升制度。

容樹恒是玫瑰崗中學的舊生,他說「沒有玫瑰崗,沒有我今日小小的運動醫學成就」,又指他這一生只讀過玫瑰崗學校和中大兩間學校。他坐玫瑰崗的校車由幼稚園坐到中七,更是足球校隊隊長,玫瑰崗滋養他對運動和學習的興趣,最後升讀中大。玫瑰崗中學於上月12日停辦,容樹恒因工作未趕及見中學最後一面,卻於停辦前一天,在「中銀香港紫荊盃傑出運動員獎2023-2024頒獎禮」上見證玫瑰崗中學學生在七人欖球項目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獲獎。不知那玫瑰崗學生前路如何,但容教授和一眾運動醫學人員仍默默撐住運動員,讓他們走出傷患,運動生涯未至於終結。

文˙ 姚超雯

{ 圖 } 李紹昌、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布偉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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