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叮叮……叮叮……」,電車正緩緩行駛;「呠——呠——」,鼓譟的司機響咹催趕不跟紅綠燈號過馬路的行人;「沙沙」,路邊的水果檔老闆拆開剛運到的水果包裝;聲音帶動香港街道的日常景象在腦海浮現。人類活動產生的聲音在錯落有致的建築間迴盪,忽遠忽近,塑造了空間感。倘若這些聲音在即將被正名為「簡樸房」的劏房中激盪,又會構成怎樣的景觀?這問題或許看過聲音及媒體藝術家岑宗達的多聲道聲音影像裝置On My Way Home後能解答一二,也能對「簡樸房」認知更深。
城市景觀引導游走我城
美國城市規劃師Kevin Lynch於其著作《城市的意像》指出,真切體驗過一座城市的人,都會對該城市的城市景觀心生一套相應的「認知地圖(mental map)」。形成這認知地圖主要有5大元素:路徑(paths)、邊界(edges)、區域(districts)、節點(nodes)及地標(landmarks),其中路徑指人們在不同空間移動的通道;邊界則指牆壁、建築物和海岸線等切割空間的事物。2019年,岑宗達遠赴德國柏林藝術大學攻讀碩士,主修聲音研究與藝術,他發現柏林與香港的城市景觀有很大差異,「在柏林較能望到天際線」。另外柏林歷盡滄桑,遲發展,他憶述「部分區域的環境仍很雜亂」。回想象徵冷戰時期世界分崩離析的柏林圍牆倒下,人民生活模式迥異的東德和西德統一,德國從分裂變融合,人們一時無所適從,混亂在所難免。反觀香港,岑宗達形容香港的城市規劃「方方正正」。
他認為香港的城市規劃放眼全世界屬獨一無二,「(獨特在於)密度和那種幾何設計」。他留意到香港的建築排列多數以網格(grid)設計,有別於歐洲城市如柏林般是放射型,或是日本東京的網狀城市規劃。看着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和人來人往的街道,他不由得思考,香港的天際線,還有我們肉眼可見、用心感受的城市景觀如何引導我們游走香城?這城市景觀能映射我們的情緒和居住環境之間的關係嗎?
劏房中的「身體芭蕾」
岑宗達想到經歷2019年社會運動和新冠疫情後,有人移民,有人失業,人們那種覺得前路狹隘、踏上迷途、惘然若失的感覺像哽在喉嚨的一根刺,內心搔癢得七上八下,「尤其這種情緒隨時間流逝會有不同醞釀,而且無分地域。我想在藝術界裏,大家都在尋找不同方式處理這種情緒」。他便想以聲音、舞蹈、紀實訪問和城市景觀作素材,錄了3段影片,按Kevin Lynch提出的「可意象性(imageability)」概念將影片剪輯並組合成節點、路徑和邊界3個章節,剖開人們隱含在城市景觀中的日常狀態和情緒。岑訪問了4名居於劏房的演員、母親、街坊組織者和自由身藝文工作者,以「人生的重要時刻」命題,記錄他們在劏房的生活軌迹,用他們在狹小空間勉強挪動的模樣,來比喻受限的心靈和身體。
搬動擋在家門前的東西,要當心撞到門框磕碰腦袋——在只有約一個身位的空間轉身,避過出門口的所有「路障」,這是劏房實實在在上演的日常,尤其要從雜物堆裏取出需要用的物品,活像平日玩層層疊般戰戰兢兢,因為拿錯「積木」就要將一切推倒重來。岑宗達說,在窄小空間移動,「每個動作都要(拿揑得)很精準」,特別是在有限的空間做家務的女性。鏡頭拍到街坊組織者坐在碌架牀邊,踮着雙腳,身體靠在摺枱上;她與摺枱已填滿畫面,再沒有多餘的空間。她嬌小的背影在廁所費力地蹲下清洗着什麼,衣袖擦過馬桶邊緣,背脊不時撞到門,如此簡單的動作在這淺窄的廁所變得困難。
美國地理學家David Seamon以身體活動來解釋空間,他將我們完成日常任務要做的動作,例如走固定路線上班和將信件分類等,稱為「身體芭蕾」(body-ballet),長時間持續進行「身體芭蕾」(body-ballet)會構成「時空慣例」(time-space routine),當這些行為在特定空間結成習慣,便演變成「地方芭蕾」(place-ballet),建構人們對該地方的印象和記憶。簡單而言,理論上你不會在公司洗衣煮飯,在家裏才會,這就是身體活動與空間認知的關係。岑宗達回想受訪者做家務那一連串有條不紊的動作,與講求身體以特定形式擺動的芭蕾舞有點相似,便想將劏房戶的動作轉化為舞蹈,與紀實訪問片段一併展示。他想撇除劏房紛雜的環境,藉舞者的肢體動作展示劏房戶的身體被狹小空間制約的狀態,「我想對比受限的心靈與某個受限的身體」。在相對寬敞的街道,我們可以邁開腳步;在局促的劏房,我們主要轉動腰部來行動,「所以拍攝舞者的動作時,多是集中手部和上半身」。
珍貴的獨居空間
不過對於獨居者來說,劏房也許並非如此差。岑宗達說他訪問的兩名較年輕的劏房住戶,均可獨享頗大空間。其中一名是演員麻雀(化名),她住在深水埗約180平方呎的劏房單位內。麻雀感覺香港的生活節奏急促,在街上走似是隨時都要跟旁人鬥快,如同影片展示那行人來去匆匆的腳步般,「要一直往前走,或者看誰走快一點」。她自己搬出來住後,才得以慢慢享受靜謐的私人時間和空間,「我跟家人住時,覺得沒有私人空間,好像有好多東西打擾你,不是真的騷擾你,只不過是偶爾有人問你吃不吃橙、為何這麼晚還沒睡」。雖然劏房空間比不上老家,但有房有廳有貓,麻雀已很滿足。
跟其他劏房戶一樣,麻雀出門口像要過三關——挪開攔在門前雜物後,還要走過一層又一層的昏暗的樓梯間。這樣的日子過久了,難道不會厭煩嗎?她卻不以為然,她說近兩年的房屋租金貴了不少,只有唐樓的房租在她預算範圍內,「沒期望要租到怎樣的房子,也是上網對比完配套後,看看有哪些接受到,哪些無法接受」,譬如說她所住的單位一開始沒洗衣機,要將髒衣服拿到洗衣店清洗,費不少工夫,這換是其他人未必受得了。「其他東西(跟一般公共房屋)沒多大分別。」麻雀認為大部分家居問題,例如漏水,無論在怎樣的居所都有可能發生,她擔心的只有水質問題,「電熱水爐不能裝濾水器,因為可能會改變水壓」。
同熱愛這片土地
麻雀現居的唐樓單位對着籃球場,附近還有學校,不算是繁忙區域。紀錄片中的她不時望出窗外,記者好奇她到底在看什麼。她說以前住幾十層樓高的公屋,不能直接目睹樓下發生的一切,「每日看出面的景色能感覺到多點那區的生活」,像是聽見小孩打鬧的嬉笑聲和觀摩街坊做運動。她從家居環境感受到這個社區,甚至這座城市的氣息,有喧囂,也有寧靜。
岑宗達於紀實訪問片段中呼喊了4名受訪劏房戶的名字,他們聞聲應和。記者坐在聲音影像裝置中間,被聲音環繞,那刻他們彷彿就在記者身邊,岑宗達說他原想試驗住在不同地區劏房戶聽到的聲音距離,「(居住)環境嘈雜一點的話,他能聽到的聲音沒那麼遠嗎?或者建築物的排列會否影響其聆聽距離呢?」最後他發現原來無甚分別,「大致上可聽到約300米範圍內的聲音」。沒分別的不止是他們聆聽這個城市脈搏跳動的能力,還有他們對生活的追求,麻雀跟街坊組織者不約而同地提及為「生存」而努力,劏房的存在正正反映這種面貌。麻雀說:「可能大家都要找到足夠生存的空間,不是尋找好的生存,而是足夠,我猜大家並非追求那些多優渥、多豪華的生活。」當然人會成長,物價也漲,麻雀坦言:「人沒那麼容易滿足,每一個階段的『足夠』也不同,有些方面怎麼也得增長,不然你保持這一刻的『足夠』,3年後就不足夠了。」
麻雀做過不少兼職,兜兜轉轉才踏上全職演員這條路,生活總算是穩定下來。她與另外3名受訪劏房住戶的人生不同,對城市的看法或許也有些出入,但岑宗達說找到他們的共通點,「他們都提起自己受過不少鄰居或社工的幫忙,即使在困難的環境下,仍覺得香港是一個有人情味的城市」。岑宗達聽完他們的人生故事,既覺得奇妙,也有感慨,「再次感受到我們住在同一個地方」。
On My Way Home展覽
日期:即日起至10月22日
時間:上午11:00至晚上7:00,周二至周日
地點:1a空間(九龍土瓜灣馬頭角道63號牛棚藝術村14號單位)
註:免費入場,毋須預約
文˙ 姚超雯
{ 圖 } 姚超雯、On My Way Home影片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