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當我們懷念鄭志剛 我們到底在懷念什麼

文章日期:2024年11月03日

【明報專訊】鄭志剛宣布辭任新世界行政總裁及執行副主席後,身邊許多朋友都馬上給我轉發相關新聞,不加任何評語,只單純將消息擲來,不是問我意見,沒有要我表態,也並非對我表達慰問——畢竟我只是曾在集團旗下K11打過工一年零八個月的小員工。

據福布斯統計,鄭氏家族以221億美元的身價,在香港富豪榜中排行第三。網民提起鄭志剛時,常暱稱他「小剛」、「剛剛」,說起這名香港財富傳承學院主席離任消息時,彷彿在茶餘飯後說起一個老朋友剛「劈炮唔撈」的近况。這種「好似同佢好熟」的感覺,數年前已有網民道出——那則題為「覺唔覺Adrian鄭志剛(剛剛)係比較貼地嘅富豪」的帖文今天已被刪去,依稀記得內容提到他的學術志向、興趣與造型,皆非富豪典型。

樂施會上月發表最新香港貧窮狀况報告,顯示今年第一季度整體貧窮率達20.2%,即逾139萬人處於貧窮狀態。而早於彭博引述消息人士傳出鄭志剛辭任內幕時,討論區旋即有人以「[新世界]鄭志剛Adrian Cheng不離不棄支持區」、「失去鄭志剛,係香港嘅一個損失」為題發帖。這種爭相對他表達同情、為他抱不平的現象令人好奇——鄭志剛親切貼地的形象到底由什麼構成?怎樣的社經環境催化了我們這種感覺,拉近我們與他的距離,甚至在這種經濟狀况下,能讓普通人暫時放下與富人的對立,在某個時空中成為想像的共同體?

不及格商人 仍具個人風範

先來回顧一下新世界集團在鄭志剛麾下的發展。鄭志剛出生富豪世家,身為鄭裕彤長孫、鄭家純長子的他,2017年改任執行副主席兼總經理,是他正式「接手」新世界業務的起點。任內雖四度蟬聯財經雜誌《機構投資者》「最佳行政總裁」獎項,7年間公司股價卻大插,市值蒸發逾700億元。在Adrian「落馬」前一個月,新世界發出盈警。在商言商,這份成績表明顯不及格。與香港大學經濟及工商管理學院講師阮穎嫻說起香港網民群起懷念「剛剛」現象,她表示並不懷念他,不過能客觀評價一下。

鄭志剛上任後,大力開疆拓土,包括即年斥資近150億元購入長沙灣3幅商業地皮,翌年投得啟德體育園25年合約,後又以高達200億元建造航天城11 SKIES。阮穎嫻認為其投資相當進取,而大地產商大多採用「個市向上就谷」的策略,不斷借錢投地,偏碰上地產下行轉角,變相摸頂。「(鄭志剛)瀨得多嘢,是因為他真的買得好多。」資料顯示,集團負債比率由其任內開始的34.8%躍升至55%,是四大地產商中最高。再者,遇上全球疫症爆發,影響商場零售表現,航天城亦因封關受挫,令集團經營雪上加霜。阮穎嫻卻認為時勢不是推搪藉口,指出好的企業家應具備洞悉經濟不好「要縮」的能力。她分析集團周年報告,指其任內致命傷應是「柏傲莊」要拆掉重建,批評這項從事多年的核心業務監管欠佳「其實幾過分」。然而,「親切感」也許未必關乎其商業表現。她對財經雜誌評選最佳CEO的準則雖沒頭緒,但留意到鄭志剛營商風格屬「非常西式那種個人主義」,形容像Tesla等於Elon Musk般;落力搞ESG(環境、社會及企業管治)如斥資強拍及重建皇都戲院,也為他贏得不少掌聲。

「剛剛」個人形象鮮明,亦受社交平台上曝光推助。去年他在韓國女團BLACKPINK訪港期間,貼出與4名成員的合照,後來亦分享在周杰倫在中環海濱的演唱會上,坐在觀眾席被「點中」合唱《說好的幸福呢》的短片。緊貼潮流的形象令他與大眾距離感覺很近;事實是,他的資本讓他從不「大眾」,而是站在可以掀起潮流的位置——例如在NFT潮流還沒蔓延至香港的2022年,鄭志剛便以神秘帳號於幾日內大手掃入101枚Azuki NFT,自揭身分後帶動Azuki價值急升100%。Adrian亦將這項新嗜好帶入自家商場,將逾200件估計總值逾2.6萬ETH(折合約6億港元)的NFT作品展示於K11 MUSEA數碼屏幕;讓未踏足過元宇宙的遊人,即使沒搞清那是個怎樣的世界,至少在場內見過一些得意公仔在熒幕上閃動。

K11至少打破商場樣辦格局

投資者對鄭志剛領軍新世界的表現未必滿意,但討論區上大多數網民似乎志不在此。談論「剛剛」,許多人第一時間想到的是K11,所指是分別位於河內道的K11 Art Mall(下稱Art Mall),以及毗鄰星光大道的K11 MUSEA(下稱MUSEA)。提起K11,網民意見頗為兩極,批評意見主要圍繞MUSEA濃烈的香氛氣味、疑似「風水陣」陰陽怪氣。而欣賞的人除了大讚MUSEA洗手間豪華,亦有表達對倒模商場的厭倦,「可以在香港這個地方有一些與別不同的商場,係一件好難得嘅事」,聲援說「剛仔一定會東山再起」。

K11是鄭志剛在2007年獲委任新世界執行董事後,翌年馬上創立的。據官方說法,它是「將藝術文化融入商業,開創出集藝術、人文、自然三大元素的品牌」。首家K11於2009年開幕,隨後陸續於內地多地拓展。9年前仍是一名文化版新丁記者的我,曾獲邀到上海K11參觀名為「跨界大師‧鬼才達利」的展覽。記得當年覺得能在商場看到大師畫作感覺相當新奇,親睹了這位超現實主義畫家的一些名作,展覽亦充分利用空間,將畫框、沙發、壁爐,拼湊為立體的女神梅‧維斯特美貌。在消費場域看見以此等規格展出這種等級的藝術品,當時無論對香港還是內地來說,都非常前衛。

由於定位為藝術結合商業,K11兩個商場的宣傳方向都強調品味與體驗,淡化消費行為本身。我在2021年短暫離開傳媒行業、加入K11工作的一年多,任職於creative and content部門的editorial team,負責審閱場內、應用程式、推送信息及推廣電郵上所有宣傳文字。「商場」一詞是文宣禁忌,相信是有意在意識形態上向大眾宣傳自己的定位。如何有機地植入「文化矽谷」、「購物藝術館」、「世界級文化零售地標」等官方核准的架勢稱號,在宣傳同時照顧語感便是我的日常工作之一。「展開一場想像之旅(embark on your journey of imagination)」取材自Adrian的一些錄像,寄託了他最初對兩個商場的想望,常被我挪用於段落的收結。

認真搞藝術 還是借藝術過橋?

商界搞藝術今天在香港不是新鮮事,獨立藝文工作者May Fung綜觀各集團,認為K11帶來一定突破,「就算信和,都有搞art,奧海城都有的,但沒有那個impact。K11是有那個聲音——有些勁art來了。你不看是一回事,排斥是一回事,你會知道,是做了一個聲譽出來」。她也認為香港富藝術品味的商人並不多,「我覺得他(鄭志剛)是相信藝術的,他覺得藝術家是重要的。他也相信藝術是可以幫助一個城市發展的」。

May Fung憶述Art Mall初開時的景象,稱鄭生當年特意聘請一些行內的策展人及藝術行政人員,吸引藝術圈內人去看看究竟,她自己也「枕住去睇」。她形容商場初年像搞pure art的art gallery,廣納雕塑、聲音藝術等林林總總形式,也講究展覽場地的設計,很捨得用錢,「是突破的,看到他好像想幫手去develop香港的art,因為好多artist都多了機會嘛」。May Fung曾任兆基創意書院校長,記得當年商場亦曾聯絡書院展出學生作品,包括當年仍是學生的黃曉楓。場內亦曾展出不少本地藝術家如林嵐、黃嘉瀛和麥影彤二的創作。她認為除了圈內人,也能吸納經過的人去逛逛。即使對藝壇的影響力無法實際量度,她相信對藝術家來說,多了機會在特別場合展覽始終是有意思的事。

Art Mall近兩三年逐漸轉向設計藝術,那個原本與港鐵站相連的展覽場地亦變成連鎖家俬店。另邊廂,MUSEA於2019年開幕。她形容MUSEA是「將藝術展覽升呢」,「完全是找好勁的,香港的都是找很厲害的第一線藝術家,(例如)Samson Young」;商場設計得充滿歐陸風味,無論餐飲、購物,感覺都是「cater for the rich and the famous(為有錢人和名人而設)」,令普通人進去也戰戰兢兢。

走進MUSEA,會發現廊道等不同空間都恆常展示着Adrian一些藝術藏品和設計師家具,前稱「606」、現稱「Kunsthalle」的6樓展廳亦會定期舉辦藝術展覽。說實話,這個以德語命名的展覽場地單是發音上已叫人產生心理距離,地理上同樣與人不親近,需轉乘扶手電梯方能到達,May於訪問中提起曾遍尋不獲的藝術品相信位於此處。

雖然MUSEA沒比Art Mall感覺可親,可聲勢一點不輸。MUSEA年度藝術嘉年華「Art Karnival」是公司上下每年都嚴陣以待的重頭活動,期間限定展出一些大師級藝術品,以2022年為例,除了展廳裏舉辦幻覺蛋糕展,場內同時有張恩利、鹽田千春等作品;2023年的展覽「City As Studio」則展示了Jean-Michel Basquiat、Keith Haring、FUTURA等星級街頭藝術家作品。雖然Art Mall轉向、MUSEA聚焦海外藝術家,在May看來,這並非意味鄭志剛團隊摒棄本地藝術家。她稱現時許多本地藝術家亦具相當野心,為生活、為藝術職涯,也會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賣得好,即使暫未獲收納,始終能為本地藝術家提供參照、鼓勵和啟示,「他們去看這些展覽的時候或會再想,其實我還可以走多遠呢?」

推廣藝術 不能只靠鄭志剛

May Fung認為Adrian雖有意推廣藝術,動機明顯不純粹,「如果純粹為art,他不如開一家museum,點會貼住商場,點會連住一間酒店,是不是?」如何透過展覽帶動銷售考的當然是員工的功夫,環環相扣的分工仔細得讓我大開眼界。Marketing team設計不同階段的宣傳策略,細緻如場內哪些位置需要立牌、不同日子的宣傳電郵應強調哪些賣點;retail management team負責與商戶洽談優惠,digital marketing team負責設計應用程式遊戲並將商戶優惠嵌進,editorial team要配合各方需求產出文字,工作其實頗無聊,例如要為遊戲的每一步,為每顆按鈕、每版頁面寫內容,從線上到線下清晰導引貴客的體驗流程,鼓勵他們到不同藝術品旁掃描二維碼,獲取電子優惠券,推高商戶營業額,實際成效如何則是不到我干涉的商業機密。

鄭志剛在兩個商場搞藝術賺了多少錢、企圖是什麼,May Fung認為說到底都不重要,笑說自己沒幫襯,「就算你買不到(沒消費),在地鐵站,或者去海旁,去完Museum of Art,走過去睇場戲,然後可能入去看兩件展品,無壞的」。至於結合營商推廣藝術是否有效?她倒過來問:「有邊個是推廣得犀利的?」她提起無論入場費「咁貴」的西九,或是大部分展覽免費參觀的香港藝術館,觀展的人其實也不多,得出結論:「我覺得最後都是講番那些人仔——是不是細細個已經接受藝術教育呢?」她認為即使MUSEA的高格調嚇怕某些人,那就「各人有各人看」;推廣藝術亦不應只靠一個鄭志剛,「每個人都搞一啲,我覺得多人搞就好。搞啲騎呢嘢,搞啲正常嘢,搞啲classic嘢,搞啲experimental嘢,什麼都搞,百花齊放」。

「悲劇英雄」成就勵志故事

鄭志剛「落馬」後不久,有網媒重提3年前他受訪時一番說話:「唔係每一代都搵到好多資源。你想做,但都無資源去做。可能輩分高嘅人唔明白,叫你賺錢啦,唔好搞咁多嘢啦。」搞生意,搞藝術,無論成敗,這世代矛盾一下子使Adrian與年輕一代連成了一線。一直被外界視為新世界接班人大熱人選的他,雖然背負着家族的億萬王國,倒沒在一開始就急於為打理家族生意鋪路。小時候他留港讀書,大學時期才負笈美國。然而在哈佛大學主修的不是商科,而是跑到文學院念東亞研究,及後更到日本京都留學一年。有說他創立K11正因求學期間深受藝術文化薰陶啟發。在利益至上的商業社會,這種有點違反常態的反叛特質到底是吸引的。而在「落馬」下場的烘托下,這名「悲劇英雄」的英雄感更為突出。即使鄭志剛是不愁衣食的鄭家公子,始終令人浪漫化地聯想起世上總有那麼一些不顧世俗、追逐夢想的人。可能是對能忠於自己的嚮往,又或是對被主流價值排擠的感同身受,致使當Adrian失勢時,大多數網民並沒落井下石地嘲諷一句「條路自己揀」。這城市始終需要可以鼓勵自己、勉勵別人的勵志故事。

我在K11短暫工作過的部門今天已不存在,仍然感激那一段讓我在商界田野考察的日子。在陌生領域寄生的一年多雖「無穿無爛」,大抵也見識過同儕爭名逐利的野心。最終放棄比當記者多50%的薪水毅然辭職、做回老本行的我,在新世界以近2.1億將K11等業務賣回給鄭志剛的此刻,想藉機跟「小剛」說一句:我們做自己喜歡的事,不是更好嗎?

文˙潘曉彤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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