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明雜感:《破.地獄》 好一堂生命教育課

文章日期:2024年11月17日

【明報專訊】香港及香港電影難道要像火浴的鳳凰,置諸死地而後生麼?又會如此湊巧,2024年快將完結,年內本地兩齣最好的戲不約而同都與「生死」、「殯葬」有關係。一齣是年初楊曜愷的《從今以後》,另一為年底於上周剛剛公映的,陳茂賢的《破.地獄》。

黃子華在《破.地獄》演魏道生。他負債纍纍,加上疫情後經濟不景,被迫轉行。道生從明叔(秦沛)那裏接手長生店,初看以為他唯利是圖,再看本性不壞。黃子華第幾次飾演典型的「香港仔」了?平時愛貪小便宜,大是大非時有情有義。道生為客人提供的殯儀服務,體貼周到,很有人味。看着看着,想起《從今以後》區嘉雯演的Angie。摯愛離世本來已夠傷痛了,為她辦身後事,還要憋一肚子氣。要是Angie能找到道生幫忙,或許會感到安慰。

《破.地獄》同樣有對女同志角色。本片有好多感人肺腑的演出,其中梁雍婷戲分不多,印象倒難忘。梁的愛人熙雯離世了,「愛人」的另一身分是「黎太太」。黎先生(白只)早知道有梁這個「情婦」的存在,對她恨之入骨。一如《從今以後》,觀眾立即發現,法律地位毫無意義。一副臭臉的黎先生(另一港人寫照?),雖有「夫婿」的名分,可真正不捨得熙雯離去的是梁雍婷這個「第三者」。魏道生面對此個案,有他法、理、情之間的取捨。

《破.地獄》難得直接描寫「殯葬」題材。從前的港片,「靈堂」、「殯儀館」等場景,素來都十分功能性的。不是哀悼的過場,就用來拍驚嚇或搞笑,有時是又驚又笑。《破.地獄》的另一主角許冠文,拍戲、演戲超過半個世紀了,今天八十二歲仍然生龍活虎。從前,許冠文大概也拍過不少靈堂笑話吧?1981年的《摩登保鑣》就有很經典的一幕。殯儀館怕有人偷屍體的器官,請護衛員來埋伏、捉賊,過程既驚嚇也惹笑。為了製造效果,該片把靈堂拍得陰陰暗暗。

《破.地獄》的靈堂大部分時間燈火通明,應較寫實。本片的攝影指導原來正是《焚城》的導演暨攝影潘耀明,這陣子他的兩部新作,一次過成為城中熱話。好奇一問,兩片的調色師亦是同一人麼?同樣調得比較雅淡。那種猶如洗刷過的色調,似乎已成為當今「電影感」的代名詞了。《破.地獄》因為涉及死亡與殯葬,顏色的取捨自是理所當然的,角色也多穿素色或深色衣服。許冠文演的喃嘸師傅文哥,穿起他的道袍作法時,袍上的紅色被調得不見耀眼。

盡見人生百態思念不捨

《破.地獄》是一堂生命教育課,過程盡見人生百態、思念與不捨。任何人的故事都可入戲,人皆有生離死別的體驗。魏道生接觸的客戶,既包括可憐的梁雍婷,也有傷心欲絕的母親甄小姐(韋羅莎)。甄小姐的幼兒離世一段時間了,她要找專人把愛子的遺體妥善保存。全片下來,這段落看得人最悸動、心碎。我們對甄小姐所知不多,憑她獨力的面對悲慟,加上她自稱的身分(小姐而非太太),估計母子本來就是相依為命的。甄小姐愛子深切、對亡兒殮葬有非一般的要求。對白說連殯儀館的紅磡一帶,早已把她當成精神病患者看待。

《破.地獄》還可以延綿不盡的,讓一個個未亡人登場,細訴他們的牽掛。它搞不好還能夠演化為長篇的章回連續劇,像日本漫畫或電視劇《流氓醫生》或《深宵食堂》那樣。主角的職業既然面向公眾,根本已是一道窺探蒼生的窗口了。故事是以藉着他們的視點,遇上不同人物,從小見大、見微知著,剖寫出眾生的悲喜。據說陳茂賢的劇本醞釀了不少時候(合編的還有鄭緯機),相信他們在資料蒐集、田野考察的過程中,耳聞目睹更多有趣的個案。

不過,影片最後段落,還是選擇回到幾個主角身上。《破.地獄》片長兩小時多一點,演了一小時許,敘事的支線慢慢收回來。

許冠文的郭文(文哥)乃資深喃嘸師傅,他多年前繼承父親衣缽,從事殯儀行業,專門「破地獄」超度死者。文哥說自己八十歲了,妻子早已離世,他與一對子女同住。長子為朱栢康演的郭志斌,志斌從小跟父親學做喃嘸。然而老父眼裏,志斌不大爭氣、未夠專業。次女是衛詩雅演的郭文玥,任職消防處的救護工作。文玥的個性剛烈,跟老父與兄長一樣,工作見慣生死與別離。按人物設定,文哥是個典型的嚴父。脾氣暴躁,與子女無法融洽相處。

當然,找許冠文演嚴父是不是最理想人選?值得斟酌。畢竟,許的喜劇形象太深入民心。讀到網上一個觀點,說《破.地獄》應該把許冠文與秦沛的角色互換,由秦去演嚴父更有說服力,這點不無道理。片初,黃子華的道生剛入殯儀行,明叔說要有被臭罵的心理準備。不久後,道生首次拜會文哥,立即被他好好教訓。只是,許冠文連罵人,還是那套非常本色、相當可愛的方法(「令壽堂還健在麼?」)。戲裏,文哥有個綽號叫「Hello文」,觀眾到片末方知原委。但,許冠文橫看豎看未算HELLO吧?

只好說,電影人及觀眾都太痛惜這些家傳戶曉的偶像了。港片要有名氣的演員,演個難纏、脾氣古怪、食古不化的傢伙,還是跳不出形象的框框。《破.地獄》的黃子華也是如此。片初寫魏道生拮据,加入殯儀業。他眼前有一大疊帳單,說每月還款達六位數字。然而,他的錢銀周轉,轉眼已不是一回事。事實上,道生即使要賺快錢,也未至於太不擇手段。他初入行的確闖過禍(片中有兩段靈堂的「驚奇」,其實都蠻牽強的)。他被文哥數落、批評他無心,他很快已學乖。倒頭來,道生對殯儀業還有一套獨特的「超度」見解。

重點不(止)在黃子華一角蛻變成長

又或者,陳茂賢他們的劇本,重點不(止)在黃子華一角的蛻變成長吧。《破.地獄》的野心不小,藉着許冠文與黃子華等角色,觸及兩代人之間的複雜議題與衝突。一方面,黃子華與許冠文是行內新舊兩股力量的象徵,他們(尤其初段)抱持不同的意見。另方面,許冠文代表的「傳統」、「父權」、「祖師爺遺訓」什麼的,在自己的家裏也掀起連翻碰撞。

丁方的郭家,住着4個成年與一個小孩。一家人總是永無寧日的,連吃餐飯都充滿矛盾。長子志斌已婚,夫妻育有一幼子。妻子為兒子升學,信奉天主教,令志斌這個喃嘸佬左右為難。文哥媳婦的內衣,洗濯晾乾後,不小心覆蓋到他的道袍之上,他大為緊張,但屢勸媳婦未改(老爺對媳婦最沒脾氣?)。喃嘸師傅秉承祖師爺遺訓,認定女性有月經不潔。行業悠來已久的「性別歧視」,衣缽不傳女兒。女兒文玥硬朗果敢,工作與感情上皆獨立自我。就喃嘸佬的「兩性觀」,她經常與老父衝撞。

坦白說,換了我是文哥已成年的子女,一早已選擇搬離了,眼不見為淨。即使一時之間沒有條件,起碼也會成為奮發的動力。即使無奈的留下,多少年下來,家人之間的劍拔弩張,恐怕已演化成置若罔聞吧?要知道,爭吵也需要能量的。當有些嫌隙已根深柢固,自己的工作如此勞累了,很難想像類似的折子戲還會天天上演。《破.地獄》好像深怕觀眾不明所以,於是按捺不住的一再重申,郭家有很多煩惱。

文玥有另一親情依靠,她與燉湯小店的老闆娘蓮姐(金燕玲)稔熟,兩人投契得像對母女。有次,文玥還於小店碰見魏道生。《破.地獄》另一可觀,是在紅磡殯儀館及附近一帶實景拍攝。某場戲,文玥與道生在天台抽煙、聊天,遠處仍清晰可見「大酒店」(殯儀館)的建築。連帶蓮姐那家小店,也似在就近的街巷取景拍成。華人社會迷信,一般人對「大酒店」一帶避之則吉。久而久之,那裏形成獨處一隅的小社區,能容納蓮姐的小店,夜裏尤其幽靜。

黃子華的魏道生也有些家庭的煩惱。他與同居女友美玉(周家怡)一起很久了。某天,美玉告知他有了身孕。道生人到中年,不敢肯定自己有沒有當父親的準備。

「未知生,焉知死?」死亡與別離教懂在世的人如何活着。《破.地獄》從醫護、殮葬等專業出發,生死的頓悟。甚至有時從「局外人」變身「劇中人」——沒人能躲過生養死葬的循環,當有天出現在眼前的是至親或好友時,該如何自處?怎樣克制哀慟、保持專業?《破》要帶出的一點是,即使每天見證生死別離,不表示就會麻木、沒感。《破.地獄》有時真讓人想起一些日本名作。除了上面提及的外,亦聯想到瀧田洋二郎的《禮儀師之奏鳴曲》。許冠文、黃子華這對老嫩的組合,初出茅廬的要經得起刺激砥礪,我還不自覺的想起黑澤明的《赤鬍子》。

可幸《破.地獄》不只在重複別人的套路。它去到最後,透過癒合劇中幾段破裂的關係,更一次過想清算殯儀業的守舊與父權。年初《從今以後》主人翁忍氣吞聲的所謂「傳統」、本片中文哥那一代從不反思的「遺訓」,結尾索性來個大顛覆、大翻盤,有點不近人情。結局的安排,孰優孰劣實在見仁見智了。《破》的英文名題為「最後一舞」(The Last Dance),陳茂賢也許一開始就想着要拍片末的那支舞,其餘的都在所不計。

《破.地獄》整體還算美滿的。黃子華再一次演繹「香港仔」,給我們體驗他的感悟之旅,丟出不少棟篤笑式金句。結局與《毒舌大狀》幾乎同出一轍,他躊躇滿志,再一次在逆光斜陽的大道上慢鏡邁步。許冠文令人喜出望外,少有的不演搞笑角色。放映過程中,我期待他演的文哥每次出場,稍嫌戲分較少。朱栢康演有口難言的中佬、爛撻撻的「不肖子」,十分搶鏡。幾個要角中,衛詩雅最驚艷。之前沒為意,嬌小、眼大的美人,演起倔強女子如此稱職。她的角色硬朗,每見她傷心淚崩時,更我見猶憐了。

影片資料蒐集豐富,介紹殯儀的冷知識。從片首明叔執骨,細節還原度高,到中段道生工作漸上軌道、事必躬親的蒙太奇段落。一則大開眼界,再者也打破了一點華人的禁忌、行業的神秘面紗(卻有殯儀業內人網上發文批評影片部分失實)。全片製作認真,配樂好得沒有話說,操刀的朱芸編原來才三十多歲,末段的二胡樂章尤其動人。潘耀明的攝影恰如其分,個別場口有神來之筆——最漂亮是黃子華與韋羅莎在義莊外的幾個鏡頭。若問《破.地獄》有何主題、教訓?我打趣一句:老人家不宜天天吃高熱量的小吃喇(合桃酥)……說笑而已。

借生離成別 喻這些年的各散東西

《破.地獄》借生離成別,同時喻香港人這些年的各散東西、老幼被迫分離。文哥開始接受道生、發覺這名後進有點意思,由兩個人合唱一曲《客途秋恨》開始。文哥說,此曲最易忽略的一句,為「今日天各一方,難………見面」的「難見面」三字。影片有提及移民的,秦沛演的明叔退休,移民加拿大。文哥的長子志斌與他的家眷,後來也落戶澳洲了。文哥問:「香港大把學校喇?做咩移民?」你說呢?

電影、故事的好處是,肯付出多少有收成的。只要細心的看下去,最終會見證到「療癒」或「救贖」——劇中人不論抱殘守缺了幾多十年,末了大都有所感知感悟。戲裏的別離,無論有多倉卒、出奇不意,總有機會向至親至愛說出心底話。現實中,我們身邊太多的人與事,稍不為意,倏的一下子就過去了。難怪,我們都需要電影。

文˙家明

編輯˙秦瑞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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