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日本太空人野口聰一講述了一次在太空站上的經歷。2021年某日,野口試着利用太空站上的網絡,打電話給身在地球上日本的朋友,當朋友接到野口的電話,並得知他是從太空打來時,驚訝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後來朋友向返回地球的野口說,當時他接到這個從太空打來的電話時,在疫情時待在家裏所產生的一切壓力和鬱悶,一下子都煙消雲散了。
半世紀以來,全球化對人類的承諾是:人與人之間再沒距離。而一個流傳更久,但兌現時刻卻遙遙無期的許諾則是:在宇宙裏,我們不孤獨,在某時某處,我們終會跟另一星球的文明相遇。但野口聰一的經歷卻道出了這類諾言的另一種形式:在地球上的我們或許再沒距離,但我們跟太空有;在地球上的我們可以因為例如疫症這樣的全球災難而變得孤獨,然而,當太空人升上太空,再回望地球,跟地球上的人類遙遙相望,我們會驀然產生一種「在宇宙裏,我們不孤獨」的震撼。
(後)疫症小說
這件事大可作為英國作家薩曼莎.哈維(Samantha Harvey)創作小說Orbital(暫譯《軌道》)的上佳註腳。英語小說界最高榮譽之一的布克獎(Booker Prize)今年頒給哈維這部最新小說,而她寫這部小說的大部分時間,正值疫症封城時期。據哈維憶述,她每天困在英格蘭西南部村莊一棟破舊的房子裏,而小說所寫的太空站故事,則讓她每天都能「逃」到太空。書中描述太空人困在太空站裏的生活,跟我們在封城裏的經歷產生了某種共鳴,而偏偏太空站上的太空人,是唯一遠離疫情的人類。
從這一角度看,《軌道》不僅是一部關於太空和太空人的小說,也是一部「(後)疫症小說」。儘管這可能不是哈維本來的文學意圖,但小說卻意外地回應了人類的疫症經歷:從太空的角度看,地球不再是人類所有,全球化不再是人類一切,疫症既讓我們困在家裏,無法與人交流;而地球的引力則將我們「困」在地球上。但這一點,則必須在我們將封城經驗,跟太空人在太空站上的體驗連繫上的時候,方能體驗得到。讀者閱讀《軌道》時的心境,亦或許如野口聰一跟朋友通話時的情緒,有着某種共鳴。
這是《軌道》並非一部「科幻小說」的原因之一。
向地球而存在
《軌道》描述了6名太空人在太空站裏一天的生活,然而太空站上的「一天」,並非如地球上那樣經歷一次日出日落,而是在24小時內圍繞地球運轉16次。小說以這16次運行軌道作為分章,描述這6名分別為4男2女,來自不同國家的太空人,在太空站中執行各種科學研究和日常操作。這一故事設定,或令人聯想到電影《引力邊緣》(Gravity)。在科幻的系譜裏,兩個故事均是設定於「當代」(現實中已有的太空科技)和「近地太空」(而不是更常見於科幻故事的星際宇宙),在系譜上更偏向寫實而非幻想。《引力邊緣》是關於一個經歷太空意外的太空人如何返回地球的故事,有着典型的災難故事結構,但小說《軌道》卻全然不走這種通俗故事的套路。 之所以將兩部作品相提並論,是因為它們有着一個共同主題:「向地球而存在」。《引力邊緣》的主角終以雙腳踏回地球土地上,作為最後救贖;哈維則在《軌道》中花費大量篇幅,描述太空人凝望地球的情景。
小說中屢屢提及兩個文本,一是上世紀人類登陸月球時所拍攝的地球照片,二是維拉斯奎茲(Diego Velázquez)的著名畫作《宮女》(Las Meninas)。月球上所拍攝的地球照片,是人類第一次從太空觀看地球的證據,小說中卻成了6名太空人的生活圖景:無論在16次運轉中的哪一次,或任何一個位置,他們望出窗外,眼前的都是巨大的藍色地球,他們可以清楚分辨各大洲的位置,和地球上不同的著名地標。小說沒有曲折刺激的情節,而是講述在例行重複的太空站工作裏,6名太空人分別因凝望地球而憶起他們在地球上的生活,和跟他們相關的人。那其實是一些很微小、日常而私密的小故事,跟偉大的科幻傳統幾乎沾不上邊,但《軌道》最精彩之處,恰恰是哈維以「從太空看地球」這個場景去書寫那些寫實故事,從而展示人的一種特殊存在狀况,即「向地球而存在」——跟《引力邊緣》講述的「返回受引力約束的地球表面」不同,《軌道》中的存有論,是由「觀看地球」去建立的。
人類從太空回看地球
由此便引出《宮女》這幅關於「觀看」的著名畫作。《宮女》是以繪畫和鏡像去呈現文本與現實之間,觀看視點的複雜性和不確定性,畫中最搶眼自然是畫面中央的女孩、侍女和侏儒等人,但旁邊的畫家(維拉斯奎茲本人)卻一直看着觀畫者的視點位置,而從畫中後方鏡像所知,畫家所看所畫的應該是國王與王后。換言之,沒直接出現在畫中的國王與王后,其所在位置正正跟觀畫者的位置重疊。歷來論者對這幅畫的視點問題都有很多精彩解讀,但大體而言,論者認為作品打破了「畫」單純作為被觀看對象這種一元單向的關係。
在《軌道》裏多次提到《宮女》,顯然就是要表達關於「人類觀看地球」的複雜視點。本來人類跟地球並沒有所謂「看」與「被看」的關係,人類本就生活在地球上,而不是在「觀看」關係上的主客體。現代性問題揭示了人類在歷史上將地球客體化,是透過科技對自然的改造。太空科技的本質,正正就是要改造「人類受地球引力制約」的自然法則。從蘇聯發射「伴侶一號」,到美國「阿波羅十一號」成功登月,人類確切在「引力制約」這一問題上,改寫了跟地球的主客關係。《軌道》中的角色憶起昔日看過人類升空和登月壯舉的各種照片,此時卻正身處軌道上的太空站,觀看着壯闊的地球,不禁思潮如湧。在哈維樸實與秀麗兼備的文筆之下,此等思緒化作大量片段式但深邃的存有論式沉思,從私人回憶、個體生命到關於人類、地球和宇宙的聯想。
由此,《軌道》表達了一種省思存在的當代方式:藉由從太空回看「地球」這個人類存在的物質條件,我們以一種「當代全球」角度思索。哈維曾稱,她想寫的是一種「太空現實主義」(space realism),試圖將太空視作一種生活環境,而非人類恐懼和幻想的對象。在描述16次繞地軌道共22章的文字裏,分別以這6名太空人角色的太空站生活開展敘述,再由對話和內心獨白轉入角色的情感記憶流動裏。他們想念地球上的親人,也受往日的情感創傷而困擾。這凡此一切佔着整部小說大半「情節」的故事之間,卻引出了小說家大量延綿不斷的思哲文字,恰恰就在「太空」,或「從太空回看地球」的生活場景中發生。
回應21世紀的當代性
哈維亦曾清楚說過自己的創作意圖:「我想寫下人類在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裏對近地軌道的佔領——不是科幻小說,而是寫實主義。我能否以自然作家的關懷喚起那個有利位置的美麗?我可以寫一下驚訝嗎?我能實現太空牧歌(space pastoral)田園風格嗎?這些都是我給自己設定的挑戰。」
不過,對於「太空現實主義」這個質樸的文學意圖,我們大可以再作概念引伸,即:「太空」成了人類的生活場景,而不是「(在地球上的)人類」的客體;而「太空」同時又成了人類回看地球的視點位置——儼如《宮女》中的國王與王后或觀畫者的位置;至於「地球」,則兼具了空間與時間的維度:地球既代表「全球化中的全球」,也象徵人類未脫地表前(姑且稱為「前太空人類史時期」)的必要存在條件。亦即是說:《軌道》所寫的,是一個更新版本的「現代」。
一些評論者將哈維跟吳爾芙(Virginia Woolf)相提並論,稱譽哈維是「這個時代的吳爾芙」,同時又將《軌道》跟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Mrs Dalloway)作比較。吳爾芙一般被視作現代主義小說名家,而哈維口中的「太空現實主義」其實也滿有現代主義色彩。《軌道》的敘事構成可被稱作「一天小說」,即故事圍繞着僅僅一天之內所發生的事。這種敘事傳統可上溯至現代主義經典:喬伊斯(James Joyce)的《尤利西斯》(Ulysses)。同樣地,吳爾芙的《戴洛維夫人》也屬這一形式。兩部小說圍繞着角色一天之內發生的事,也大量運用到後世稱為「意識流」的內心敘述手法。兩部作品均創作自上世紀20年代,哈維的《軌道》則剛好寫於一個世紀後,同樣可以用「意識流」這一標籤標示其寫作手法。當然,即使《軌道》獲得了布克獎這個英語小說界的大獎,要正確評價這部小說,跟它怎樣與前述兩部英語文學經典之作相比較,我們仍需更多時間,但不論是「太空現實主義」還是「太空現代主義」的文學路徑,一方面展演出一種講述太空的非科幻式文學可能,另一方面,如果喬伊斯和吳爾芙的小說所要回應的,是19與20世紀之交的現代性體驗,那麼《軌道》所講述的太空故事,則是回應21世紀的當代性:一種跟「全球化」有關的「現代性」。
如何書寫人類未來?
一個饒有深意的寫法,在小說角色出場時就已經出現:小說中的6名太空人分別來自5個國家:美國、日本、英國、意大利和俄羅斯,但兩名俄羅斯人在小說中被稱作「cosmonauts」,其餘4人則被稱作「astronauts」。Astronaut是泛指一般「太空人」,cosmonaut則是專指前蘇聯的太空人,中文通譯作「宇航員」。這個6人組合不是隨意的,而是反映了現實中太空裏的「地緣政治」。小說中太空站的原型:國際太空站(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 ISS)正是由美國、日本、歐洲和俄羅斯等國的太空總署及機構共同營運。然而,這個象徵後冷戰時代各國推動和平全球化的太空計劃,將會在2031年由美國終止,任太空站脫離軌道;而俄羅斯則早已決定,在2024年以後便退出國際太空站計劃。
《軌道》中所敘述的太空站生活,以及地球的形貌,皆隱藏着對全球和平的主觀願望,但現實上的地緣政治卻恰恰相反。即使小說中並未刻劃,但當下讀者一讀到「astronaut」跟「cosmonaut」的分野,再回想現實裏國際太空站的處境,以及戰爭與全球政治的種種陰霾,亦不免如小說中太空人在觀看地球時一樣,問出以下問題:「我們如何書寫人類的未來?」(How are we writing the future of humanity? )——在這裏,「書寫」不是指「書寫小說」,而是指「着手創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