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國會議事堂上空 縈繞不散的威權幽靈

文章日期:2024年12月15日

【明報專訊】韓國總統尹錫悅在12月3日頒布戒嚴令,數天後我恰巧去了首爾公幹,意外見證國會議事堂前的大型示威。過去一星期,已經有很多人分享有趣觀察,有內容搞笑的示威旗幟、融合K-pop的年輕抗爭世代,但真正讓我在意的是國會議事堂本身——這座國際新聞鏡頭下不常見的龐然巨構,為何有前蘇聯中亞建築的影子?選址為何如此偏遠,規模如此拒人於千里?我禁不住跟當地公民社會朋友抨擊這座建築的「醜陋」,連番討論和研究後,答案原來一如戒嚴令,遙遙呼應威權統治的過去。

時間是12月7日星期六,我剛抵達首爾。按照常識,我在地圖上標示了著名示威地點光化門廣場,工作期間盡量繞道而行,但意想不到的是,光化門原來異常冷清,鬧市也只有零星集會。除了路邊有抗議橫額,在首爾街頭是不會感受到韓國處於重要歷史時刻。直到下午3時半左右,接通韓國網絡的手機陸續收到「公共安全警示」,警告由於集會人數過多,要緊急封鎖汝矣島的地鐵站。我這才知道那是真正的歷史現場,但汝矣島又是什麼地方?

韓國旅行經驗有限的我,從來未聽聞汝矣島,翻看地圖才知道是漢江上的孤島,是國會所在地。在我看來,民主國家有這樣的國會選址極不尋常。我當刻想到的是,這裏很好操控,只要封鎖所有大橋,就可以把示威者一網成擒。作為人生路不熟的旅客,我清楚知道箇中風險,但又不想眼白白錯過見證歷史的時機,入夜後還是去了汝矣島。當時正值晚上8時,是執政黨拖垮第一次彈劾議案後的數小時。

國會外示威 過去不多見

步出汝矣島站時,主要通道都人滿為患。在凜冽寒風中,我隨人潮沿筆直大道前行,沿途都是抗議的吶喊,還有義工收集垃圾的呼籲,兩旁盡是烏燈黑火的玻璃幕牆商廈,一直走到集會場地,在遙遠的示威者大台背後,我看到那座無法靠近的國會議事堂,赫然坐落在島上。現場氣氛熾熱,但我不諳韓語,難免有點抽離,只是默默觀察四周,而國會與周圍對稱的佈局,始終讓我感覺相當不舒服。

當晚之後,我跟幾位韓國人分享示威見聞。我說過去談韓國政治,國際傳媒鏡頭總離不開青瓦台,它象徵總統權力,光化門廣場則是公民社會力量的展現,偏偏我就是未見過這座國會大樓。此行認識的一位韓國年輕學者解釋,其實對大多數韓國人而言,國會外示威也是新鮮經驗,要不是戒嚴令要瓦解國會,國會又在星期六彈劾尹錫悅,令國會成為關鍵戰場,民眾也不會前仆後繼湧入汝矣島。諷刺的是,冷清的光化門廣場今次留給了親政府支持者,他們穿上代表執政黨的紅色,十數人聚集在支持尹錫悅的橫額下。

不過,或許是韓國人習以為常,聽到我對國會大樓設計的「不滿」,年輕學者坦言甚少在意國會的設計——這座議事堂擁有24根巨型廊柱,撐起6層高大樓,頂部有現代建築不常見的圓頂。

整座建築的設計,都讓我聯想到前蘇聯的中亞城市,更具體是哈薩克規劃的首都阿斯塔納(Astana)。那裏到處是對稱的空間佈局,寬闊筆直的大道,比例上壓垮個體的宮殿式混凝土巨構,頂部經常加建圓頂。然而,中亞建築的圓頂,好歹是復興帖木兒建築的傳統,那麼韓國國會議事堂的圓頂又從何而來?翻閱資料,原來圓頂不曾出現在建築藍圖,執意要加建圓頂的,可是威權政府本身。

經歷過日本殖民與韓戰破壞,1950年代韓國國會甫成立不久,已經把空間不足的問題放入議程,但連年政治動盪令問題無法解決。到1960年代後期,韓國大興土木,首爾推土機開進江南區,建造新國會議事堂也列入國家大計,但整個計劃都在朴正熙政權的「開發型獨裁」陰影下展開,威權成為國家高速發展的引擎。

從一開始,《漢江綜合開發計劃》就把荒蕪沙洲汝矣島視為核心規劃,後來更指定為國會的新址。在建築師金壽根最初的總規劃藍圖中,全島集國會、使館、市政廳、大法院、住宅區於一身,但總統卻硬要下令用瀝青鋪設大型廣場,令規劃慢慢脫離建築師原意。同樣的政治干預也出現在國會議事堂的設計上,最終方案也被改得體無完膚。

獨裁者的偏執

當年國會議員頻頻就設計下達指示,彷彿扮演議事堂的業主。從參與設計的建築師安永裴(안영배,音譯)口述歷史記述可以知道,普遍議員似乎既無法理解現代美學,也不顧韓國傳統。面對有平等意味的平頂設計,議員卻抱怨缺少氣派,質問為何沒有「像美國國會大廈的大圓頂」。為抗衡不合理要求,建築師曾草擬一個不成比例的大圓頂,以為荒謬的構圖可說服議員打消念頭,誰不知圓頂愈大愈深得議員歡心。

建築師最終不得不妥協,折衷地加建相對低矮的圓頂,但他們還得滿足總統朴正熙的另一項偏執——議事堂必須高過「中央辦公大樓」,亦即前朝鮮總督府。所謂總督府,曾經位於今日的光化門,日本殖民政府在此興建總督府,刻意破壞景福宮完整結構,是當年首爾非常顯眼的地標。縱然朴正熙任內恢復前總督府的政府辦公用途,但在1995年拆卸以前,這裏久不久就會被視作民族恥辱的象徵。於是乎,規模超越前總督府便成為民族榮辱的問題,建築師進一步偏離原來設計,把議事堂加建至6層樓高,喪失了原來的建築平衡。

為跟美國國會看齊,為一雪日本殖民恥辱,政權不斷畫蛇添足。在缺乏想像力的鐵腕主導下,議事堂設計非但無法超越美日,諷刺地變成美學上的拙劣模仿——讓我聯想到中亞,大概不是朴氏政權的原意。

1969年韓國主要報章《京鄉新聞》評論版中,早有建築師毫不客氣地批評,圓頂式建築是帝國主義品味,是炫耀國家權威的殖民風格,前朝鮮總督府本身就是圓頂建築代表。他直斥,在議事堂頭頂強加上圓頂不但是荒謬,更像「日本駐韓總督府的邪靈復活一樣」。當然民間還是專業聲音都不管用,國會議事堂1975年9月2日落成啟用,成為「漢江奇蹟」的一部分,明年便要踏入第50個年頭。

我不禁想,議事堂設計或許充分說明韓國的矛盾與困局,它既是韓國人守護的議會民主象徵,也有着無法擺脫的歷史陰影——它是朴正熙開發型獨裁的產物,恰似尹錫悅的戒嚴令,提醒大家威權幽靈從未散去;一如半世紀前的評論,把議事堂設計比喻為日本殖民的「邪靈復活」。

執筆之際,我已離開寒氣襲人的首爾,示威者則再次在國會議事堂前集結,為第二次彈劾尹錫悅造勢。我的年輕學者朋友也準備前往示威,當然盼望能夠把尹錫悅拉下台,但她也清醒地告訴我,其競爭對手共同民主黨的李在明,其實不過是一丘之貉——他目前正被官司和貪腐醜聞纏身。同行的香港朋友Josef L,他在韓國認識的電影理論學者,不約而同都有相似立場——如不是要拉倒尹錫悅,其實絕不想跟李在明站在同一陣線。

或許,韓國的公民社會早有覺悟,一切不會簡單結束。不論是武力抗爭的舊世代,抑或大唱K-pop的新世代,韓國抗爭者總是要跟那些縈繞不散的歷史幽靈搏鬥。

文˙廖本勤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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