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陌生人你好。
二〇二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回到家,屋空空,煮了自己的晚餐。望着黃金罌粟花塔香的煙,好慢又好飄地轉轉轉,我忽然渴望做一件事:我想……我想……在Google地圖上散步然後,隨機地,像鳥飛降似地,寄信給總在H城見着海的某幾個人。解釋不到那種衝動。迷迷模模,咬住你耳朵,告訴你心事,小小的脫軌。為什麼呢?東北季候風漸強,棕櫚樹歪倒在海濱長廊,雙腳離地好驚。記憶總是一吹就亂。其實我真的不知道。
望到海的地方叫海景。我翻租屋網站,發覺全香港的「海景大廈」原來(應該)只有五棟。常以為十七區都有海的一座城,理應撞名更多更多。Hoi King。Sea View。Ocean View。地理學來說sea小面積過ocean。親愛的海景大廈住戶,從你那或小或大的一片海洋,不知能否回答我的問題:(1)今天的海洋閃閃發亮嗎?(2)它溫柔?(3)把手指圈起來瞇瞇眼朝向地平線,船往哪個方向去?(4)淺水的岸邊,有魚,或微笑的狗?(5)你願意躲在哪處的島?(回覆可投往網上郵筒,謝謝。)最後我寄了五封信。我來到離家最近的海灘,把貝殼黏上數碼打印的信紙。
陌生人再見。
海景大廈,意象放在心裏已有種許願的美好感覺。家與海灘僅一程短途輕鐵。冬日的夜,浪沙沙響,我在岸邊開手機電筒,低頭掇拾一筒一筒光下的貝殼碎片……你和你不約而同問,期待回信嗎。緣分的線黏得上當然好,但這完全是我擲聲音出去的自顧自行為。偶發心情在第一順位,雜着實驗的意圖:普通人疑似帶藝術意味的行徑,算什麼?一九四〇年代末有所謂的Art Brut,發起人杜布菲從孩童、監犯、精神病患手上蒐集作品,稱未被文化教育污染者方可讓藝術回至「純淨而原始的狀態」(pure and elementary state),到後來,Outsider Art一詞被藝術圈拿來概括從未受過學院訓練或距離業界遙遠的那些藝術產物。圈內,圈外;分界那一圈,是為了研判某種高低(比方二戰語境下的反美學思潮)?是為了提出某種狀貌(比方圈外人缺乏專業的裝裱與維護知識)?原因種種。但為什麼一定要附着「藝術圈」來定義呢?像我的貝殼信,自覺藝術完成度不高,卻又似乎是普羅大眾嘖嘖的偏差行為,那般微妙的創作狀態到底是什麼?
跟你和你都曾討論類同問題:不發表不公開,只有自己才曉得的作品,能稱之為「藝術」嗎?都沒有結論。無外部詮釋的物事,或最純粹。而我在這裏寫下這件事後,已被圍上很多雙眼睛。
文:吳騫桐(寫字的人當藝術行政,IG@odeng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