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需要一個空間靜靜地想念你。與其強行振作,不如深入這些難以言喻的感覺,直達它的根源,看它們長成什麼樣子。
這幾天有人諷刺,只聽過《愛愛愛》和《Love Song》的人來一窩蜂悼念方大同,當初為何不好好珍惜他呢?我也反思自己從什麼時候由狂粉變成開始沒那麼留意你。可是其實當時你的出現,不論在香港樂壇還是在我的世界裏,可能才是異數。
商台有種agenda setting的能力。即使電台不如以往受歡迎,每年一月一日的頒獎禮依然是焦點。它間中有個不成文的習慣,將大獎頒給一些尚未登上一線的新一代歌手,以獨到的眼光為他們加冕。例如1999年1月1日陳奕迅憑《我的快樂時代》獲得至尊唱片大獎;2009年1 月1日謝安琪憑《囍帖街》連奪六個大獎;同年方大同25歲奪男歌手金獎,2012年1 月1日獲至尊唱片大獎。2007年1月1日的叱咤頒獎禮,你、王菀之、張敬軒和張繼聰在台上抱着樂器合唱,被稱為「唱作四小強」。原來在香港樂壇不復當年勇之間,還有一種新的物種叫唱作人。他們不似舊時的唱家班擁有巨肺懂得震音,卻是另一種意義的「實力派」。
但你卻其實從來無法被定義,因為20年來,雖然你從不說出口,卻以作品不斷重新定義主流和另類的界線。當時的你從芸芸歌手中脫穎而出,因為你在做R&B和騷靈音樂,這是香港流行樂壇前所未見。你當時說你總是不斷被問及是否會嘗試不再做R&B和騷靈,你說這就好像問一個法國人明天起牀會否不再講法文一樣。別人這樣問因為這些是「另類」和冷門的音樂,但想想看,這幾天大家都在提及多麼喜歡你早期的《愛愛愛》、《橙月》和《可啦思刻》,不正是你(還有其他同代一些歌手如陶喆、王力宏等)將節奏主導的R&B和騷靈結合華語流行音樂成功在地化,令大家不再視之為另類,而是朗朗上口的流行曲嗎?20年過去,唱R&B的歌手已經不是小眾了:台灣的宋念宇轉音轉到出神入化,MC和Jay Fung也能駕馭R&B式情歌(還是杜德偉才是先驅?)。
《西遊記》的好與野心
你慢慢淡出媒體和歌迷的視線,可能就是因為你繼續追尋你自己的音樂根源。那些廣受歡迎的絲滑R&B式情歌愈來愈少了,由《15》開始出現以藍調搖滾為主軸;《回到未來》和《危險世界》愈來愈多電子甚至rap,難怪你要自組公司掌握自己的方向。2017年你以雙唱片專輯《西遊記》拿下台灣金曲獎最佳男歌手,至今仍是繼張學友和陳奕迅歷來第三個香港金曲歌王。當時沒有認真聽這張唱片,今天我把你的專輯順時序由舊至新重新聽了一遍,我才驚訝於你的改變。早期你的唱歌好聽,it's good;直到《西遊記》開始就真是great,《西遊記》野心極大,20首歌風格迥異卻一切信手拈來遊刃有餘(聽聽跟王詩安的《All Night》,一首多經典的disco funk!),即使是現場演出連細節尾音都在掌握之中。
活了接近40年,我還未懂得什麼是死亡。死亡的傷痛也許是在於我跟逝者已不能再共同建立新的關係?這幾天我不斷在聽你的音樂,我才發覺那些時候我沒有在關注你,因為我聽不懂《危險世界》和《西遊記》的野心和精緻。到今天我長大了,聽更多音樂,我才終於漸漸理解你的眼界和巧思。例如近五年我聽得最多就是不同年代的爵士,遠離了你一段時間,往外面走了一圈,才更了解爵士如何一直在你的基因裏。五月底我要到日本去看今天最炙手可熱的美國爵士色士風手Kamasi Washington的現場演出,昨晚我重新打開你的唱片,才驚覺Kamasi Washington是你2008年《可啦思刻》中《 Nothing's Gonna Change My Love For You》和《Bad》的色士風手!找來Kamasi Washington應該是主理管樂和部分弦樂的Dontae Winslow。這位出任奧斯卡典禮指揮的小號手的網站有長長的credit列出他的作品,在Pop範疇下面的不多,Khalil Fong的四張專輯跟Beyonce並列。
你提過很喜歡殿堂級爵士鋼琴家Herbie Hancock。去年底Herbie到香港和中國內地演出,不知道你有沒有出席?香港當晚Herbie技驚四座自不待言,更是活力四射在台上literally彈彈下── Herbie已經84 years young了,還是馬不停蹄在巡演;而且不斷跟新一代音樂人合作,開拓新的音樂類型。肉體對於音樂家而言是什麼?表演藝術必需有活的生命演出才能成立,而生命的當下就只有那麼一次,每次演出都不能被重複,它注定是ephemeral的,包括藝術家在內的所有人都無法扭轉肉體的衰老和消亡。Herbie的手指終有一天不如年輕時靈活,卻一直在台上演出;身體不能逆轉時間,可是技巧和artistry可以。
肺背叛了你 創作與藝術卻推你一把
當你離世的消息轉出來後,很多人都在你去年底的新專輯《夢想家》尋找死亡預告的蛛絲馬迹。例如封底的年份是2024直到無限;例如封面插畫就是告別的姿勢;例如終曲《沒啥好說》戛然而止。最多人談到的是歌詞關於離開的《回留》。很多人說你的聲音沙啞無力,叫人不忍聽下去(你自己說你的聲帶沒問題,而是呼吸出事)。我聽到的卻是即使因病你無力控制呼吸氣息,卻因為演唱的編排和情緒令演出更動人。首張單曲《才二十三》的用上許多複雜的藍調和爵士的結他和弦,據說難度直達手抽筋級別。還有以發音像日語的上海方言「鞋子沒壞鞋帶先壞」為核心的開場曲《XZMHXDXH》和《江湖兒女》等,輕巧又叫心會心微笑。你說過去幾年病得難熬,竟能完成一張homemade的唱片,一個人包辦樂器到錄音製作,歌曲即使不華麗卻依然豐富靈動,甚至充滿方大同式幽默。即使肺背叛了你,創作靈感和藝術修養卻推了你一把。這不是生命力是什麼?
一開始我聽到你的歌會流淚不止,這兩天我已免疫了,卻竟然因為在聽你為Apple Music策劃的幾個playlist流淚。當你離開了,我透過不同的方法重新認識你,知道更多我從未了解的事。例如那些我追隨你時並不欣賞的爵士;例如去年底你策劃了一張冬天的playlist,才發現你的音樂品味寬廣得驚人:推介了香港新聲Gareth T和Moon Tang、冰島的ambient代表Olafur Arnalds、二胡大師果敢、26歲逝世的民謠歌手Nick Drake、台灣鬼才Yellow、貝斯大師Pino Paladino的現場演出專輯等等等等……我竟然又流下淚來。隨着時間累積更多見識,我才有智慧透過音樂──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了解你更多。在我的心中,我們的連結還在轉化,所以死亡對於生者尚未變完成式。我在成長,嘗試更接近你的世界,當我以為我們的連結可能還有未來,時間在你那邊卻停頓了。
超越市場利益的純粹
我無法將死亡強行變成正能量,說不出我在方大同身上學到什麼,他是天才我是庸才。2005年出道至今20年,推出9張專輯其中一張是雙唱片,構思創作樂器演奏編曲製作幾乎一手包辦,每次出唱片都有巡迴不一的演唱會、十幾首單曲、推出有聲兒童繪本、幫無數歌手寫歌、開製作公司培育新人…… 之前我們以為方大同是在休息減產,這麼一數才發覺他20年來的產量根本是我這些庸才一世都想像不到的。一個風高浪急的時代,竟然有人在香港樂壇不唱廣東歌、在中港台三地自如游走定居,都不曾被質疑,也許是你的純粹令人覺得你可以超脫於任何權力和市場利益。這些都不是我這種凡夫俗子能企及。
這幾天很多人說方大同是他的青春記憶,我不是,因為我不懂什麼是青春。但我曾經在剛畢業每月只掙10,000元時堅持演唱會全勤,排隊出席新書簽名會,將手機wallpaper換成《橙月》的封面照。這些回憶太重要了,追星可以是最純粹最真誠的情感,不問回報(追方大同好難得到fans service),我好想好想再次做方大同的狂粉。
買一部CD機走一轉雲南
我小心翼翼地拿出你的唱片和DVD拭去塵埃,它們一如在家中接近一千隻唱片一樣,自從音樂串流時代開始,已經淪為櫃上的裝飾好多年了。香港土地問題嚴重,買實體唱片和書變得責任深重,大概12年前開始,我不再買實體專輯,正好是你從我的雷達淡出的時候。這幾天我下了一個決定,買一部CD機,將家裏的唱片賦予新生命;辦證件去雲南大理,去看看你在最艱難的時候休養身心的地方。你說你喜歡雲南,因為它一如其名是在雲端裏。我想在雲端,聽着你那些深入你骨髓的爵士、騷靈、藍調、Funk和Hip-hop,就能更加接近你。
趙雲
一個香港歌迷
2025年3月8日
「我相信N.E.R.D(no-one ever really dies)沒有人會真正死去。這個有形的世界是一個學習過程,也是一段給我們發展靈性美德的時間,就像一所修煉靈魂的學校。而靈魂的世界是無形的。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唯一可以帶上的只有我們的美德。
I believe N.E.R.D... no-one ever really dies, that this physical world is a process of learning and a time for us to develop our spiritual virtues, like a soul school. The world of the soul is a non-physical state of being and when we move on, the only things we carry with us are our virtues.」
方大同《L.I.F.E.》2009年出版,第12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