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因緣際會,在一次建築學系老師的聚會上,我意外遇見了傳奇的荷蘭藝術家弗里森多普(Madelon Vriesendorp)。當我怔怔地坐在餐桌前,竟不曾察覺當時這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就坐在我的正對面。直到老師提點她的身分,整個場面頓時嘩然!我們這年輕一代,大多只熟悉她的作品,卻未曾想像這位以作品說話的重量級前輩,竟會現身於小社區會堂的一個活動室裏。弗里森多普坐在餐桌旁,與一群熱情的年輕人侃侃而談,態度親切,讓人完全感受不到名家的距離感。我們胡說要到她家湊個熱鬧。此話一出,她竟然爽快地答應,二話不說便拿起拐杖起行。這樣的慷慨與隨性如何不教人倍感驚喜?
【誰是收藏家系列】
弗里森多普1970年代初移居紐約,後來與建築師庫哈斯(Rem Koolhaas)一同創立大都會建築事務所(Office for Metropolitan Architecture, OMA)。在庫哈斯尚處於紙上談兵、等待發表首個建築作品時,她的狂想畫作已令其事務所聲名鵲起。她擅長利用超現實的意象批判社會現象。在著名的《曼哈頓系列》(Manhattan)中,她揭示紐約高樓的秘密生活,批判高密度的過度發展導致都市人扭曲瘋狂的生活狀態。她的創作靈感取材於資本主義下大都會急速的發展,特別是因旅遊業而大規模整頓市容、繼時代廣場及42街翻新後蓬勃發展的紐約。後來題材逐漸延伸至現代都市各種問題。
各地玩物鋪滿工作室 帶來「文化大衝擊」
走進她的住家工作室,映入眼簾盡是如潮水般鋪滿四周的收藏物件。這些藏品散落在家中的每一個角落,教人寸步難行。藏品之間僅勉強留出狹窄的通道,蜿蜒經過走廊連接着客廳,猶如進入一個奇想的迷宮。梳化、茶几和窗台上都是她多年的作品陳列,幾乎沒有空位安坐偷閒。問到她可有生活或清潔困難?她笑道:「才沒有!我已習以為常了,每當有客人造訪,我都會帶他們參觀我的收藏與作品。」弗里森多普一邊神采奕奕地介紹着作品,一邊拿起近期最新的塑膠雕塑解釋其創作概念:「疫情期間,我儲起了一大袋用過的奶樽和清潔劑準備回收。有天我突發奇想,把它們轉化成各種維妙維肖的角色——偵探、飛龍、天鵝等不會更好玩嗎?你看,這支廁所清潔劑手柄不就像天鵝未展開的翅膀嗎?我只需稍作修飾——有時我甚至認為這是超市為我而設計的清潔劑呢!」
囤物抑或收藏,對這位當時將近八十的藝術家來說,僅是一線之隔。50年來,弗里森多普蒐集了大量玩偶、明信片和旅遊紀念品。問到她的收藏故事,她拿起一個做工粗糙的自由神像紀念品,慢慢解說當年開始蒐集的因由:「初期我以遊客的身分欣賞美式文化,以開放眼光蒐集各種『壞品味』的美式紀念品(Americana),卻從中發掘美感和趣味。」驟眼望去,這些物件看似無序地堆積,但仔細觀察卻會發現它們遵循着自家分類系統排列,有着獨特的收藏秩序美學。當中大都是以世界各地摩天大樓建築、宗教、性作主題,錯落有致地填滿了工作室內的每個高櫃矮枱,琳琅滿目。
她收藏的紀念品種類繁多,幾乎可媲美大英博物館的紀念品店。問她如何決定藏品擺法,她走到下一個櫃續道:「我的收藏涵蓋來自世界各地建築和流行玩物,包羅萬象,把它們集中放在一起時,為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文化大衝擊(cultural crashiness)感覺,這對我創作有一定的影響。」
2018年,弗里森多普曾在AR建築女性獎Ada Louise Huxtable Prize一場演講中提出:「Nothing is original, everything is borrowed.(原創是不存在的,一切都是借來的。)」她強調創作的本質都受到過去作品和思想的影響。觀乎弗里森多普的畫作,當中不少主角靈感都源自她龐大的藏品庫。她再透過擬人手法,為冰冷的死物注入生命情感,為社會大事提供精彩而豐富的詮釋。
畫作批判都市病 巧用建築元素+家用品
走到工作室盡頭,弗里森多普逕自走到廚房拿起一疊修剪過的雞蛋盒上蓋,興高采烈嚷着要大家競猜其用處。突然一手把其中一個放在自己頭上,笑道:「這不就是自由神像的七角頭冠嗎?」然後派給我們一人一個自製七角帽。
戴着七角帽,弗里森多普轉向快速介紹她的畫作。她以奇幻的畫作模型,將藝術與生活緊密交織。她的畫風迷幻、構圖充滿矛盾,宛如在細訴着自己一個個記憶猶新的夢。在弗里森多普的世界裏,光怪陸離的場景把都市中的七情六慾娓娓道來:摩天大廈變成偷情的男女,人類卻變成神情淡漠的雕塑——生物與死物相互錯配。她大膽挑戰觀眾的感官神經,將城市的冷漠與人類的熱情交織在一起。
為了批判城市發展與各種都市病,弗里森多普的作品利用不少「家」的意境。無論是狹隘的室內環境或是浩瀚的宇宙,她的畫作都在探討房間與城市的多重意義。她巧妙地將城市地圖和建築物的元素投射在凌亂不堪的日常家用品上,如衣物、地氈和牀鋪,形成強烈的視覺對比,隱喻都市生活雜亂無章。畫作扭曲的視覺、可變互換的家中物件和居住空間,不僅為她的作品增添了想像力,也強調了藝術與日常生活的緊密聯繫。鋼鐵打造的帝國大廈在進入睡房後變成婀娜多姿的情人,曼哈頓格網化的地塊變成柔軟的地氈,軟綿的牀褥卻變成曼哈頓島的基石。弗里森多普作品中主角的可塑性令人聯想起達利(Salvador Dalí)融化中的時鐘,兩者皆富流動性,且永遠不會停止變形,就像城市大規模急速發展一樣。她的作品是思考的催化劑,讓人們反思自身生活與城市發展之間相互依賴的關係。弗里森多普多重空間的重疊與對置手法(juxtaposition)源於她獨樹一幟的收藏習慣。
弗里森多普轉到工作室的另一面,提起她創作的《The Mind Game》系列「桌遊」。她邀請參與者隨意擺放「棋子」,再讓她進行心理分析。也許她多年來游走於建築與藝術界,從而變得觀察入微。《The Mind Game》系列有趣之處莫過於其創作手法與其畫作如出一轍,利用層疊手法把平面視覺變成立體的三維空間。話音剛落,她看到一旁當年友人旅遊中國贈送的飛行棋,突然邀請大家一起下棋,就這樣玩了兩個多小時,盡顯她愛玩即興的個性。
策展風格如桌遊層疊 空間分割再重組
2023年9月至翌年9月,弗里森多普在她好友詹克斯(Charles Jencks)位於倫敦的「宇宙之家」(The Cosmic House)舉辦「宇宙家務」展覽(Cosmic Housework),策展與「家」有關的題材。作為詹克斯夫婦多年的好友,她經常造訪他們位於倫敦荷蘭公園(Holland Park)的住宅。這個地方不僅是後現代建築的重要地標,也是她與幾個英國近代著名建築師,如札哈.哈蒂(Zaha Hadid)、霍朗明(Norman Foster)等派對、辯論的地方。這次展覽以「家務」為題,重申現代女性在家庭中的付出。
弗里森多普這次的展覽反轉角色,邀請大眾進屋成為窺探者,並在屋中各個角落和縫隙中加入了她對空間詼諧的回應。她的策展風格就像《The Mind Game》中層疊的方法,將空間一層層地分割再重新組合,令參觀者可以親身穿過一幅又一幅的畫作。每一層空間都像是一個獨立的故事,彼此之間卻又緊密相連。這種分割與重組的方式也反映了她對空間的敏銳感知,讓每個角落都蘊含着新的解讀。
弗里森多普率性而行,創作幾十年來仍能像初生之犢般觀察世界,作品時而晦澀、時而大膽,立下一個前所未有的藝術教派。回觀香港,活躍多年的畫家石家豪也有類似的擬人化創作,其《稱身大廈》系列描繪出中環玻璃幕牆大樓晚裝的窈窕女士們,衣香鬢影,不知道當中有否致敬之意?
文:曾嘉媛(藝術文化愛好者兼建築師,現居倫敦,熱中研究香港與外地的藝術連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