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學達人}邵頌雄 修煉、學術並行 佛法「指月」為鑑 觀照人生

文章日期:2025年04月27日

【明報專訊】臨近佛誕,香港不僅將迎來公眾假期,各區更會有誦經、浴佛等活動,紀念佛教創始人釋迦牟尼佛誕生。釋迦牟尼佛誕生日在不同佛教宗派各有詮釋,但也普遍定在西曆5月。遠在12500公里外的加拿大多倫多,那天不叫佛誕,是叫衛塞節(Vesak)。談佛教,難免染上濃厚的東方色彩,那在西方社會,多倫多大學以馬內利學院「釋悟德漢傳佛學教授席」冠名教授邵頌雄又是如何觀照佛學、佛教,乃至人生呢?

與佛結緣

邵頌雄生於香港,讀畢中學課程後,負笈多倫多。邵頌雄中學就讀高主教書院,是一所天主教學校,但他坦言中學時期只待天主教是一門學科,要讀經、要彌撒,也要考試,對宗教並沒有「開竅」。為了與家人團聚,他1990年動身到多倫多升學,一開始在多倫多大學本科讀機械工程,選了Buddhist Philosophy(佛教哲學)作為選修課程,只是因為「聽別人說容易得分、不需付出太多努力」,怎料一讀就讀出新世界。在香港中學讀理科、多倫多大學本科又是讀理科,邵頌雄說佛教哲學是他第一門接觸理科以外的科目,「它需要連繫一些人生思考,不只是在做一些數學問題,那時候覺得大開眼界」。從那時候開始,邵頌雄找到自己真正想發展的領域,漸把宗教相關課程變成主修,機械工程反成選修,並終以宗教學(Religious Studies)本科畢業。

開始接觸佛學時,邵頌雄的母親遇交通意外,全身多處受傷,肩膀碎骨傷勢尤為嚴重,醫生說若能痊癒將是奇蹟。邵頌雄當時別無他法,內心煎熬,只好選擇念誦《大悲咒》,最後母親住院近兩個月後竟痊癒,及後並沒有出現後遺症。邵頌雄亦有把相關經歷記於明報專欄,他寫道母親痊癒後,漢傳佛教的誠祥和性空兩位長老為他和母親授以皈依。但到底是因為在學校對佛學感興趣,還是因為母親緣故而對佛教感興趣,因而決定皈依佛門,邵頌雄說已經記不清了,他形容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佛學與佛教的「鴻溝」

邵頌雄在多倫多大學繼續攻讀碩士和博士,都是專研佛學,他說「佛學,我們可以稱它為西方學術裏的其中一個學科,它的成立及發展只有約100年,約是從19世紀末或20世紀初開始」。佛學研究最初由文獻及經典研究開始,邵頌雄強調,佛學研究作為類似社會科學的一門學科,其理念是着重以客觀角度研究,「研究的方向和佛教或者佛教徒的理解其實未必很一致,甚至會說出很多佛教徒未必接受到的結論,就譬如是禪宗的傳承」。普遍說法是,達摩將禪宗由印度傳入中國,再經二祖慧可、六祖惠能繼續傳承,但邵頌雄說在佛學學者角度,他們比對不同年代、地方的文獻,認為這個「傳承表」是到了某個年代才開始出現,且出現增減,所以更傾向是後人創作(fabricate)出來。而且,佛學學者大多不會把佛教徒從禪修等方式獲取的主觀經驗、境界納入研究考量,所以佛學學者和佛教徒——或如邵所言「學佛者」,看待「佛」的角度迥異,邵頌雄甚至形容兩者之間有「鴻溝」。

這樣的鴻溝當然也出現在多倫多,那麼同時研究佛學,又是學佛者的邵頌雄,是如何處理呢?他現在任教於多倫多大學以馬內利學院(Emmanuel College),這學院是組成多倫多神學院(Toronto School of Theology)的學院之一,他說數十年前,神學院和他本科讀的宗教學,兩個部門是「勢成水火」,兩者都會研讀經典,但立足點剛好相反,宗教學是從客觀、外在的角度研究,但神學院更傾向從作為一個信奉該宗教的角色去理解教義。近年,兩個部門——乃至全世界的佛學和佛教之間——關係相對緩和,邵頌雄舉例近年由全球最大型宗教研究機構「美國宗教研究學會(AAR)」舉辦的研討會,都會有佛學學者和佛教徒位列其中。在這個大背景下開始接觸「佛」,邵頌雄也形容自己比較幸運,以馬內利學院能提供空間讓他建立一種「Buddhist Theology」,亦即是不止從客觀角度研究佛,而是能容納一些佛教徒的主觀經驗。

受古典音樂啓發 收集主觀經驗融入研究

當記者問及平衡主、客觀的具體做法,邵頌雄就聊起他多年來都醉心研究的古典音樂。這樣一類比,不諳佛的記者立刻便聽懂了不少。邵頌雄還居港時已經考獲鋼琴八級,但始終對古典音樂興趣缺缺。直至聽到鋼琴大師霍洛維茨(Vladimir Horowitz)演奏的錄音後,他大感震撼,「同一首樂曲為什麼他彈出來會這麼不同?那個生命力是從哪裏來呢」?他在古典音樂的世界頓悟,音樂作品或許能一代傳一代,但每一代人對音樂的理解可以是千變萬化,讓他思考「佛教的各個宗派一代傳一代,傳的到底是什麼呢?一些很規矩性的東西,甚或是一句所謂的口訣,幾百年來一直在傳,會不會傳錯呢」?從古典音樂裏,邵頌雄得出的結論是「所傳的其實是一些無形的東西」,「你不一定要用某一個速度演奏某個作品,傳下來的是無形的、精神層面的理解,助你形塑自己對作品的體會」。

邵頌雄進一步補充說,在古典音樂界,學者致力研究樂譜的原始版(urtext),做法就是反覆比較同一樂譜的不同版本,甚至努力尋覓作曲家的手稿,期望能最原汁原味呈現樂譜,在邵頌雄看來,和佛學學者比較佛經不同版本的情况雷同。他認為,如果我們學習音樂,只是做樂譜版本比對,就算逐個音符比對後呈現出「最準確」的蕭邦、貝多芬作品,到頭來可能根本沒有真正認識過他們的音樂。分析樂譜只是第一步,下一步是聽別人演奏,了解演奏者如何詮釋作品;再下一步便是嘗試自己演奏,會發現無論樂譜再貼近原始版,始終都要看到樂譜背後的音樂世界,音樂才算有了生命。受古典音樂的啟發,回歸佛學,邵頌雄對佛的追求不止於對文本的分析、歷史的考證,他更希望能了解佛經一字一句背後的精神境界,所以他會用打坐、禪修、冥想等方式收集主觀經驗。他更觀察到,全世界的大學裏,音樂系教授很多時都是一個演奏者,音樂研究者和音樂家兩個身分往往沒有衝突。同理,他希望這個想法也能在佛學研究形成,主、客觀雙軌並行,或許能為佛學帶來更多養分。

邵頌雄如此深信樂譜只為引、佛經只為導,他分享是啟發自一個「指月」的佛教故事。「指月」之典故在多卷佛經都有相關記載,如《楞嚴經》載:「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若復觀指以為月體,此人豈唯亡失月輪,亦亡其指。」禪師以手指指月,其座下愚鈍的弟子會誤把禪師之手指當成月亮,只有智慧者能參透出,手指指向天空之處方為月亮。邵頌雄這些年來都以「指月」為鑑,提醒自己不要手執《金剛經》、《心經》,便視之為真理,「佛經或任何形式的經典,它們要表達的東西,遠比接觸到的文字要深刻得多」。往手指指向之處走,正是他多年修煉的座右銘。

多倫多佛教宗派多元

作為佛學學者,邵頌雄什麼佛教宗派的經典都會鑽研,他形容自己主要研究的是大乘佛教;作為佛教徒的他初入佛門之時,是跟隨漢傳佛教,但後來有二三十年時間投入學習藏傳佛教。為何有這個轉變?邵頌雄說漢傳佛教對他而言比較難學,學佛模式主要是坐禪,但「究竟坐在那裏做什麼呢?其實沒什麼指示……又如淨土宗(漢傳佛教十宗之一),一心祈求死後解脫和抵達淨土,修煉之路主要是不斷念『南無阿彌陀佛』,我看不到一條清楚的路」。相對而言,他認為藏傳佛教其中一個最大的特色就是有「修行次第」,讓修煉者有清晰的「漸修」道路可依從。

不論是漢傳抑或藏傳佛教,多倫多社會都能海納百川。邵頌雄由入佛門至今都長居多倫多,比起華人社會的佛教,邵頌雄自然更熟知西方社會的佛教是怎樣。邵頌雄說加拿大,尤其是多倫多,是一個很多元的社會,社區內可以找到不同宗教:錫克教、回教、基督教、佛教……單論佛教,大部分的佛教宗派都能在多倫多找到。他留意到,西方人對佛教都很有興趣,除了指涉傳統佛教,他們甚至發展出「Western Buddhism」,少一點宗教儀式、多一點靜觀訓練(mindfulness practice)。總的來說,邵頌雄說多倫多的佛教是易觸及(accessible),全加拿大的佛教道場和中心高達五六百個。同時,邵頌雄現時在校主要任教心理精神研究碩士課程(Master of Psychospiritual Studies),驟眼看好像跟佛學無關,但原來這課程細分成基督教、回教和佛教3個宗教取向,邵頌雄負責的自然是佛教,教授學生佛教傳播和發展史、基本教義、倫理道德等相關知識。從這學位畢業後能獲政府認證,掛牌做心理治療師,應用相關宗教取向的心理療法。

「出家」「在家」視乎性情

常有人誤解學佛的終極階段便是「出家」,記者也不免俗。但邵頌雄說「出家」只是一種學佛的模式,「出家」後六根清淨,固然能全身心投入宗教事業,但他認為「在家」也有「在家」的好處,全視乎個人的根氣和性情而已。記者留意到,邵頌雄在明報的專欄不時會提及影視作品和佛學的扣連,如《破地獄》、《三命》等,問及此事時,他便說這正是顯示「出家」和「在家」之區別的其一例子。「我自知自己的根氣和性情,我從影視作品、音樂等經常得到很大啟發,但若為出家人,戒律是不容許他們看電影、聽音樂」,邵頌雄如此說,「很多時候影視作品本身跟佛教或佛學沒有關係,就如《三命》,但我在這些作品中,會發現很多唏噓、會覺得很多東西都只是浮光掠影,再比照自己的人生」。 這些算不算是佛學?邵頌雄覺得未必,但卻是人生。

文.譚雅詩

{ 圖 } 受訪者提供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梁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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