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農曆年後,眼見內地輸港菜價高企,香港人對價錢相若的本地有機菜忽然熱中。
為滿足急增需求,一些本地農夫馬上調整生產,播下快收成品種的菜苗應市。
但當大陸菜價稍見回落之時,本地農夫是否會被用完即棄?
田裏菜苗長成那天,會否不再被期待?
上星期我們約略了解過本地菜在生產和銷售上的局限與難處,其實在此之外,本地蔬菜的流通無法應付消費者予取予求、欲望主導的消費心態也是一大關鍵。
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維持怎樣的關係才有利農業發展?
恐慌——因依賴單一系統
外號野人的莫皓光十數年前搬到鄉郊,生活模式經歷了天翻地覆的轉變,自此以極為簡約方式過活。過去兩星期,因為疫情,屢有聲稱物資供應短缺的消息傳出,香港市民恍如經歷饑荒般需要搶米又搶菜,超市菜籃和米架一片狼藉。野人認為這次恐慌基於香港人一直以來非常信任城市系統的穩定性,相信食物可以無限量供應,當這個系統的穩定性突然有危機,無論真實與否,人一旦對它產生不信任,就會轉而相信另一個系統,「就是自己儲備」。
要擺脫這種恐慌,野人認為不一定要完全脫離固有的那個系統,而應該要分散自己的選擇,「比如一般市民大眾平時買菜是在街市或者超市,過往選擇只是超市的時候,超市一無,他們就會恐慌。大家就要知道這不是唯一的供應鏈,原來有本地農場,有農墟,當有幾個選擇,自然就不需要太擔心」。因為自己只是「業餘」種田,收成沒法滿足一家食用量的需求,所以他一至兩星期會去一次農墟,也偶然因為方便去街市,但始終堅持買本地菜。
訂菜無得揀? 學習時令對土地謙卑
農曆年過後,支持本地生產的組織田嘢的「共購計劃」訂單急升,近日宣布「基本4磅版/親子版」額滿。「掌櫃」浩盈感慨一時間無法馬上配給予所有希望參加的訂戶,她認為這次訂戶洶湧的反應正正反映了主流消費市場的慣性,「農場或者大自然本身有自己的規律,不是要它嘔菜,它就立刻可以嘔菜給你。」晚上9時許還在「執貨」的她擱下了工作,在電話裏說。
田嘢由兩人打理,嘗試實踐「社區支援農業」概念,浩盈由與他們理念相近的另一本地單位馬寶寶社區農場說起,「馬寶寶可以提供好的蔬菜給鄰近的社區,而鄰近社區supposed都可以提供廚餘、物資,甚至參與農場部分種植。互動的情况下,社群對蔬菜的認識多咗,知道自己在吃什麼,農場又可以放心,有一班好固定的客人,有這樣的循環發生。」而由於田嘢沒擁有自己的農地,採取另一種模式推廣這種生產者與消費者互相依靠、互相支持的關係。
他們的工作主要是向合作的農場收菜,將蔬菜按照訂戶需求的分量包裝,並送到他們家中。訂戶不能選擇「菜包」內容,須按時令和農場生產吃菜,浩盈認為這是消費者需要學習的重要概念,「不是只從自己的欲望出發,而是對泥土和土地態度謙卑,跟時令學習,這個時段應該吃什麼?也關心生產背後的山水和農夫」。她指很多香港人對時令毫不認識,舉例說,最近有位客人覺得剛剛吃過的椰菜非常好吃,問可不可以每星期的菜包裏都有,「我回答,椰菜吃埋二月基本上沒有了,要講番植物的結構,椰菜本身要在冬天最凍的時候種才好吃的,在歐洲甚至要落完雪才收成,天氣一熱佢就鬆,就無咁好食喇,好多纖維」。她稱讚香港農夫「好叻」,在眾多農墟中選擇溫度最低的打鼓嶺種椰菜,但每年吃到二三月真的「頂晒龍」。另外,種西洋菜也是愈凍愈好吃,川龍西洋菜因此特別馳名,甚至連塱原的農夫都會特地向川龍農夫拿菜苗回去種。
香港都有靚嘢 助消費者逐步適應
因為大陸菜價直逼本地有機菜,過去數周,不少人選擇幫襯本地農夫,農墟熱鬧如嘉年華。野人認為當菜價回復正常後,本地農夫被「用完即棄」、本地菜需求在短暫搶高後大幅回落的發展可以預期,因為大部分消費者都是按價錢選擇,這次對本地菜的忽然熱中,也是因為大陸菜貴。「每次消費,不是平和方便就要買。有無思考過平和方便背後的代價其實是什麼?可能牽涉一些剝削。或者有什麼影響?是不是落了農藥呢?」他指街市菜心10蚊8蚊一斤,「不合理地平」,中間必然有人犧牲了,「咁樣買,農夫可能都生存不到,或者生存得好慘,不是平就是好囉。種植是不是非法、沒有監管的呢,都可以有很多問號在背後」。
浩盈則指,即使無關大陸菜價,因為大部分港人喜歡吃的蔬菜如菜心、白菜、生菜、油麥菜等,都在冬天生產,所以本地菜的訂購一般在夏天都有明顯跌勢,「(瓜豆類)香港人唔識食,唔係話唔識欣賞,係唔識煮、唔識運用,以至偏好不在瓜豆這邊。」她指香港其實有好瓜好果,所以會盡量在夏季菜包的調整上呈現給訂戶。
本地農業規模雖小,田嘢的中介角色依然關鍵,除了因為個體戶農夫兼顧直銷的成本大、效益低,中間人可以便利實際操作,浩盈指更關乎生產上游(生產者)與下游(消費者)之間出現斷裂。她以經營小店為例,有心人或會特地到外國採購,但鮮有思考本地有沒有,「你會買台灣日本的豉油,香港是不是無靚的?其實香港有好多間醬油廠做緊好靚嘅嘢,但無乜人買無乜人知,中間無connect嘅,點解上游和下游斷開了?」她認為斷裂問題一方面歸咎全球化的時代背景,另一方面亦因政府政策導向外求,而消費者始終有其角色,可以「睇嘢好global,但act local」,她希望田嘢可以從中輔助。
田嘢的菜包內容雖然不容訂戶按照口味喜好細選,但依然提供適度的彈性處理,他們會了解訂戶需要的分量,有沒有對任何食材敏感等。「本來我們沒有這種考量,但不得不承認城市人與大自然和農業曾經有一段很長時間的脫離,我們如何可以幫助兩者逐步黐番埋呢?是不是一下子將你完全不熟悉的東西,強行給你呢?」她說希望可以輔助城市人慢慢適應和嘗試,人性化地協助學習。
消費要講公義 農場配合搞規劃
不穩定的購買量令本地農夫無所適從,絕對不利農業發展。浩盈指田嘢的共購計劃雖然以「月」為單位,但亦不期望訂戶「訂完一個月就走」,「這樣我們做不到農場規劃,幫不到農夫」。按照現時的訂購模式,田嘢能夠從數據中掌握現有訂戶未來3個月的飲食走勢,農夫可依此計劃種植比例,若然訂戶忽然辭去,可能會令農夫失去預算,「大部分農產品都起碼要種40日以上,夏天主打瓜豆,瓜豆種植期起碼兩至3個月,我預唔預計你會留低呢?計唔計埋個瓜量給你呢?我們報數,農夫要考慮要培幾多苗,整個農場規劃怎樣做,幾個農場如何互相配合。」
這種以「計劃性消費」為基礎的長期關係對農業發展非常重要,但在資本主義社會裏極難維繫,「資本主義最不想發生的就是計劃性消費,好想你衝動,無時無刻都有消費衝動,所以製造大量廣告吸引你去買,將生產切割為好多部分,樣樣都sell你。」加上訂戶參加共購計劃的背後,也需要其他生活習慣的配合,例如可能要計劃另外購買食材搭配,也要學習如何保存蔬菜,「有好多事要適應,但這個適應是重要的,這是重新學習生活的基本技能」。
野人認為消費者的消費行為背後要有價錢以外的正義理念支持,才能在飄忽的市場價格下穩住腳步。「支持開有機菜的人,不論大陸菜幾平,或者送給你,都未必會吃嘛。價錢以外還有其他關於公義的問題」。
當生產者與消費者建立了互相支持的長期關係,除了有利農夫規劃農務,亦鼓勵開拓農業的新嘗試。浩盈指,當訂戶訂超過3個月,他們會發掘與其他產業合作的可能,例如將番茄、黃薑和菇類食材帶到本地麵廠,嘗試聯乘蔬菜麵,給訂戶的菜包裏除了蔬菜,也有如菜脯菜乾等乾貨。她強調農業其實不止是飲食或休閒活動,還可與生活不同方面接軌,「甚至個人護膚品、家居清潔用品,生活上很多實踐都可以跟本地農業拉上關係。我們期望讓大家認識農業可以好多元,是完整的產業鏈,一個有上游生產,有中游加工,甚至有下游要學習的一個豐富畫面」。
不求愈做愈大 只求人人滿足
如田嘢般的組織除了分擔了農夫物流工作,也擔當起連接農業上游與下游的關鍵角色,浩盈笑指曾被批評「不懂做生意」、「菜價梗係唔係咁計」,她坦言從來沒打算「做一盤生意」,所以接單不求愈接愈多,而是訂戶的限額達標,確保小店和農場有足夠客源去營運,以至可以形成一個社群,推動生產新的農產品或後續行動,「我想做一個社群出來,這件事可以cover到我們的人力開支,是一個合作社,農夫可以安分守己地在田裏耕種,司機有正常收入,訂戶又可以安在家中有菜食,裏面每個持分者都好滿足,已經是個好好的狀態」。她期望當這個模式運作成熟,區區都可以有田嘢,「我們好想可以分享出去,大家一起做,當不同區都有,其實可能已經處理到好多本地農業銷售程序)」。
在消費者角度而言,野人認為調整心態過後,持續的實際行動支持也很重要,最直接的方法是購買本地菜,「本地菜的市場小,農業才不斷萎縮。如果多了10%的消費者選擇買本地菜,本地菜的畫面已經完全不同了。現在停留在一個超細規模裏面,農民、農夫都只是個體戶,未係一個產業,要自己面對運輸、物流各樣。如果供求以倍數提升時,物流、供應會更完整,才有『農業』,才可以建立一個更完整的框架」。他認為更可透過其他方式再「推高」自給率,例如減少浪費,「好多菜無咁靚,農夫不會賣出去,菜檔見到無咁靚又唔賣,酒家食肆買了又削走啲,將它們加起來其實多好多」。另外,亦可開拓城市空間全民種植,「例如發下芽菜咁。社區的地方、天台可不可以善用來種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