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話題:隊長鬥巨人:地緣政治與媒體信息戰

文章日期:2022年03月06日

【明報專訊】「弱國無外交」——相信在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之前,歐美和普京都是這麼認為。惟過去的10天,烏克蘭人巧用社交媒體,除了團結國民,更加打動歐美,連結全球「集氣」。雖不至於完全逆轉烏俄之間不對等的角力,但令戰事膠着以至促使全球制裁俄羅斯,更改變了歐洲人對歐洲的想像(更明確地視烏克蘭為文明歐洲一家人),這都是普京始料未及的。

上周有文章提到大眾透過更開放的媒體充權,使網民也能夠助烏抗俄(Open-source intelligence)。這回看看烏俄元首在媒體信息戰中的表現,有助我們更批判地理解地緣政治。

傳統的地緣政治學派主張地理環境是國家戰略的客觀條件。就如同普京或歐美的「理性分析」,體大的俄國必然壓倒性地碾壓弱小的烏克蘭,推動和誘導出原先西方對介入戰爭的消極外交政策。相反,由Gearóid Ó Tuathail帶起的批判地緣政治學,主張地緣政治的基本元素,例如主權、領土、疆界、民族國家等,其意義不是既定的,反而是社會實踐的結果。既然地理空間的意義及據此而來的可能政策選項都是建構的,那傳統地緣政治學派和批判學派所推動和誘導出的外交政策分析也會截然不同。

「我們的」地緣想像

批判地緣政治學派強調了「認同、脈絡(context)、情感、文化與意義」等操作皆是競逐地緣政治的思想/想像的戰場。就如同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透過他打動人心的言辭和媒體互動,重置了戰事的脈絡,拉近了歐美政要以至大眾對烏克蘭處境的認同:一種必須是「我們的」地緣想像,歐洲以至全球共同對抗極權的故事線。

在外交戰上,正當大家「理性」分析不會開戰、俄軍卻壓境進犯之時,澤連斯基以電視講話試圖力挽狂瀾。他喊話的對象是俄羅斯人民,他要釐清事件脈絡,以正視聽:

「有人告訴你們,我們是納粹分子。但一個國家在為消除納粹主義而犧牲了800多萬人的生命之後,怎麼能被稱為納粹呢?……有人告訴你,我們討厭俄羅斯文化。但是,一種文化怎麼能被憎恨呢?任何文化?鄰居們總是在文化上相互豐富。」

他娓娓道來烏俄人民間之友好,強調俄國人民也該認同「不忍心、不應該支持入侵鄰國」:

「你要為什麼而戰?和誰對抗?你們中的許多人曾經訪問過烏克蘭。你們中的許多人在烏克蘭有親戚。你們中的一些人在我們的大學裏學習,與烏克蘭人結為好友。你們了解我們的性格,你們了解我們的人民,你們了解我們的原則。你們知道最珍惜的是什麼。看看你的內心,聽一聽理性的聲音,常識的聲音。聽聽我們的聲音。」

烏總統信息戰場上盡顯感染力

澤連斯基和他的團隊善用社交媒體,在Twitter上不停tag各國元首、tag Elon Musk等,動之以情、說之以理地「求救」,而當中的互動並非生硬的官腔濫調,卻更似後生仔女「friend底」的真摯。澤連斯基甚至與歐盟領導人視訊時道別,並表示「這可能是你們最後一次看到我活着」。戲劇性的對白卻也是殘酷的真實,情感連結就是這樣一步步實踐出來。

在信息戰上,俄軍散佈烏克蘭總統已「走先喇,係咁先喇」,以圖瓦解烏軍士氣。澤連斯基非但沒有接受美國拜登老頭的犬儒流亡建議,更親自拍片打破謠言。片中他強調自己和團隊都與烏克蘭身土不二,奮戰到底。同時,他更巧妙選取拍片背景——The House with Chimaeras,除了是烏克蘭著名景點外,更加是2006年時烏克蘭前元首接見普京的地方,這建築物裏仍保留着當年兩國商議談判的一事一物。曾經作為媒體文化製作人和演員的澤連斯基,在信息戰場上盡顯他的觸覺和感染力。

隨着戰場上傳回的動人故事愈來愈多,歐洲人民以至全球人類(網民)彷彿共同經驗着烏克蘭的痛苦。各國元首或被感動或備受壓力,也轉變了當初袖手旁觀的外交策略,更加重新定位了歐洲/西方和烏克蘭的關係,強調了「命運共同體」的認知。

其實普京並非不曉以媒體操作外交戰略。處於舊範式中的普京只是未料到,新生代在媒體信息戰中能一浪撲倒舊浪。

Arkady Ostrovsky著作《製造俄羅斯:從戈巴契夫到普丁,近代俄羅斯國家轉型與發展歷程》,就仔細回溯了普京上任後如何操控媒體信息,以製造其「俄羅斯世界」(Russian world)以及新俄羅斯(Novorossiya)的地緣想像:那是用來指稱俄羅斯帝國南部的歷史詞彙。

先是在2000年底,普京決定用1944年舊曲重配新詞的形式替代1990年代的官方國歌《愛國歌》。新歌詞大幅修改,不再提及「列寧」、「共產主義」與「牢不可破的聯盟」,取而代之歌頌俄羅斯故土的幅員遼闊與資源豐富等內容。敏銳的專欄作家基里爾拉古夫當時寫道:「如同任何象徵行為,恢復蘇聯國歌帶來的實際後果,遠超過始作俑者的意志。先是象徵符號,意義隨後產生。」

這是俄羅斯復興的終極大戲。電視台成了軍事行動的一部分,負責推行關鍵的宣傳計劃,散播假情報並妖魔化俄國將要進攻的國家。於2008年,在俄國的政宣揑造下,格魯吉亞是胡作非為的危險侵略者,為了維護和平,俄羅斯有義務去保護受害人民。卒之攻打格魯吉亞的戰爭於2008年8月7日開打,正是北京夏季奧運開幕式的前一天。

Arkady Ostrovsky認為葉利欽時代孕育出寡頭政治家,普京時代卻是另一個更危險類型的開端:普京的人馬把自己講成偉大的「愛國者」,他們就是國家,以合法化一切獨裁作為。

普京要強化的地緣想像是「俄國被敵人包圍」。就如社會學家Yuri Levada形容「彷彿有一堵看不見的牆,仍然在『我們的』一切事物與『外國的』一切事物間抗衡」。這個「被包圍的堡壘」的地理、文化和政治想像,成為了俄國延續最久遠的意識形態之一。

俄國電視台像迷幻藥

2014年,食髓知味的普京重施故技。當時克里姆林宮先剷除俄國僅存的獨立媒體,作為進軍烏克蘭的事前準備,包括受歡迎的新聞網站、私人部落格,以及持自由主義立場的雨台有線電視(TV Rain)。國家電視台繼而宣稱,烏克蘭基輔革命意圖步步進逼且削弱俄國,把俄國趕回烏拉山後方。克里姆林宮必須反擊,結果是奪回了自古以來皆是俄帝國領土的克里米亞(普京之話語)。今天普京更大規模地入侵烏克蘭,套路大同小異。

Arkady Ostrovsky早早就認為,克里米亞只是個開端。這一伙人籌劃着的大戲叫「俄羅斯之春」,拿來比擬阿拉伯之春,以行動實踐他們的「俄羅斯世界」以及「新俄羅斯」的地緣概念。

俄國政治宣傳向來採用仇恨激發機制,與沙俄時期屠殺猶太人時用的是同一套方法。俄國電視台的作用就像是精神藥品,像某種迷幻藥,「愛國的幻覺既激進、歇斯底里而且持久」。

發動資訊戰 掀衝突vs.爭認同

俄國發動的資訊戰,目的不在於要說服誰相信其觀點,而是要引起戰爭,並使平民百姓捲入衝突。相反,烏克蘭的信息抵抗戰,是要爭取歐洲和世界的認同,並促使各國改變過去保守的外交政策。

如今,隨着「認同、脈絡(context)、情感、文化與意義」的爭逐,俄烏戰爭也升級成極權世界跟泛西方/自由世界之戰。「普京在烏克蘭打的仗,槍口瞄準着現代性和未來。這場戰爭喚醒的力量並非帝國擴張(以Ostrovsky的講法,俄國不具備創建帝國所需的力量或視野),而是混亂和失序的漫長角力。」

《製造俄羅斯》一書中如此寫道:「俄羅斯的作為是在甘冒過量服用仇恨與攻擊心的風險。亢奮的國族主義狂熱不像電視機可以說關就關,能量不會憑空消失。歷史不能像卡帶般倒轉,俄國曾有過的抉擇無法重選。但是未來也還沒預先論定。」

新舊媒體信息戰正影響着全球地緣政治和各國外交策略。這次烏俄戰爭中,黑客組織「匿名者」(Anonymous)黑掉了俄國的電視媒體,使俄境內不再重複播放國家餵養的「真新聞」,改為播放俄國入侵烏克蘭的慘烈畫面。相信這諷刺的畫面足以點出了新舊兩種信息戰和地緣政治範式的強烈對比。

文˙沈時

編輯•林曉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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