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大部分讀者對麥樹堅的印象都是書寫散文的作家,這次出版首部長篇小說《囈長夜多》,的確令人驚喜。《囈長夜多》以香港公屋為主體,亦是罕見地對公屋挖掘極深的作品,展現了幾代人對於香港屋邨的想像。
近年來,亦有不同作家書寫本土,比如蘇朗欣的《水葬》、王証恒的《南歸貨車》嘗試談及香港地區地域的故事,在移民潮、都市化等等變動中的香港,我們怎樣去說一個香港的故事呢?
以公共屋邨切入的《囈長夜多》論及的範圍極廣,不單只是人們的居住狀態,甚至包含流行文化、公屋的建築設計、社會的經濟變遷等等,讀者可以在書裏看到幾個時代的生活橫切面,亦可見麥樹堅這部長篇小說的野心。
麥樹堅不時閱讀其他香港作家書寫長篇小說,意識到不少作家都對香港有着一份強烈的在地意識,無獨有偶,他表示:「我自己都在香港生活了這麼久,希望可以書寫有關香港的作品。」公共屋邨只是麥樹堅書寫本土的起點,在挖掘公共屋邨的過程裏,他發現大家一談及公共屋邨便很容易有所共鳴——同樣於屋邨長大的背景蘊含着幾代香港人的集體回憶和故事。故事太多,麥樹堅亦言:「這次我也有感未寫盡,還有很多東西尚待發掘。」
公共屋邨虛構之必要
書名起初名為「喜喜辦館」,後來因為編輯的建議而易名,從初始的書名得知這個書寫計劃以位於屋邨中心的喜喜辦館為起點,由這間售賣居民日常生活雜貨的小店的營運,延伸至公共屋邨和基層市民的日常生活。這次《囈長夜多》所書寫的公屋樓宇類型共有「長型」、「雙工字型」及「雙塔式」,而麥樹堅在三種類型裏更偏愛「雙塔式」的樓型。麥樹堅指「每一種樓型有其獨特產生出來的故事」,比如「雙塔式」的樓宇容易讓人記起跳樓的新聞,或者是「長型」的公屋的鄰里關係更親密,這些樓型在空間及設計上一定程度影響着居住的人,而《囈》所包含的樓宇類型已冥冥中定下故事的走向。麥樹堅虛構一個公共屋邨——「谷凹邨」,它最接近的原型是作者兒時生活過的「象山邨」。
麥樹堅筆下的香港屋邨並非單以個人經驗出發,為了完善自身對公屋的理解,這次麥樹堅花了不少的時間在資料蒐集上,不僅是看歷史文獻,實地考察、訪問、口耳相傳的都市傳說一樣不漏。在小說書寫的過程裏,他同時走訪不同屋邨,一邊寫一邊考察。他指《囈長夜多》是一本不斷成長的小說,資料蒐集和寫作已經分不開。看過《囈長夜多》的讀者無不感嘆作者對公屋的了解,城市研究者黃宇軒更認為這是一本公屋的百科全書。
弔詭的是,麥樹堅並沒有極致地還原真實屋邨,而是在真實的資料中滲入不少虛構的內容,何以不用一條現有的屋邨做背景呢?小說若然以現實屋邨為背景,可以讓讀者更有代入感。麥樹堅捨易取難,他解釋道:「我在這本小說裏需要非真實的空間,而我很享受寫這些虛構的內容。」虛構的內容除了讓故事情節變得合理外,他指書寫真實的邨應該要找當地的居民去書寫,邨外人怎樣也比不上邨內人。他續指:「我給了很多紮實而真確的資料予讀者,同一時間我在某些地方虛構了,連我的編輯阿詩也分不清真真假假。」同時間,麥樹堅希望真實的資料能夠令讀者在閱讀時獲得真實的香港歷史。
在小說裏,谷凹邨巧合地和香港的屋邨相似,卻並非在香港,而是在一個名為「尚城」的地方,距離地球幾千光年。谷凹邨雖有原型,其虛構的成分可說是香港屋邨的合成體,裏面有象山邨、博康邨、沙角邨、華富邨等等的影子,「我們以為相似的東西,沒有人、證據去證明兩者真的相似,尚城這個地方仍留有空白」。讀者對谷凹邨的距離既親近又陌生,近是它像極我們回憶裏的屋邨,遠是兩者又不盡相同。麥樹堅說:「我不想大家一眼便認得出是哪個公共屋邨,我也不是要依據某個屋邨投射進書裏面,讓谷凹邨成為某個邨的翻版。」我們都共同分享着有關公共屋邨的記憶,不論是住屋的問題,或是男孩在球場上踢完波會去士多買凍飲的情景,麥樹堅指幾代人在同一個地方都經歷過相似的生活,而透過說公屋的故事可以展現出這些共同回憶的一鱗半爪。幾分真幾分假的問題,麥樹堅決定交由讀者去思考虛構與真實之間的關係——我們是如何定義公共屋邨,如何理解這種集體回憶?
隨着時間而流動的小說
相較其他小說,麥樹堅指《囈長夜多》的結構較為鬆弛,更形容它是一本「隨着時間而流動的小說」。小說裏登場的人物、敘事都是穿插在故事其中,亦不需要依附在故事主線上。而《囈長夜多》另一個特色是全書並沒有明顯的主線帶動故事,也沒有一個核心人物帶動劇情,麥樹堅解釋:「屋邨才是我想寫的東西,那些人的出現也是為了寫這條邨。」谷凹邨的眾生輪替登場,他形容小說的人物就像等候車站的乘客「上上落落,離離去去」,帶來和我們近似的回憶及經驗,訴說自己和谷凹邨之間的故事。麥樹堅談及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奧爾嘉.朵卡萩的《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和《囈長夜多》的相似,《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同樣以「太古」這個地方為中心,人物穿插在空間之中,以眾生的角度寫出虛構的太古村,「你可以說這樣的敘事很沒有條理,但當你去組織的時候,會理解這班眾生都在名為太古的地方去過自己的人生,同樣有其故事,也剛好和其他人有所連結」。一個地方產生的意義都是人所賦予,而無論是「太古」或者「尚城」都是隱隱影響着生活在此地的人類。
另一本影響麥樹堅書寫《囈長夜多》的書是韓邦慶的《海上花列傳》。《海上花列傳》全書亦以穿插藏閃的手法將細碎的線索串連起來,當讀者閱讀時需要記得大量的細節才能得出整全的面貌。二十年前的麥樹堅已經非常欣賞韓邦慶的寫作技法,他那時已埋下以這種手法嘗試創作的種子,「在龐大的整體裏面,有幾多難以察覺的線索呢?」而到今日便交了一份答卷——《囈長夜多》。
書寫眾生相,有時不免令麥樹堅擔心小說太平淡,都是毫不起眼的小人物說故事,就如陳芷這個角色既沒有美貌又沒有明顯的過人長處,但陳芷一開口便會讓人發現那出類拔萃的聲音,她的才華不易察覺,甚至要等待機遇,而更多的人會庸碌過完一生。麥樹堅談及大多數人都是平凡的,但大家居於屋邨的共同經驗是獨特的,年輕的讀者未必有這種共鳴,「那個年代有這些故事已不簡單」。
而他筆下的人物也有善有惡,甚至會有犯罪分子,比如是露體狂魔、不良分子。小說裏的陳葆,原本是一個傳統正直的父親,但當他的人生遭遇打擊時,他努力維持的好形象崩壞,甚至會作惡踢貓,麥樹堅不欲呈現屋邨僅僅是溫情滿滿,而是保有黑暗的一面,麥樹堅相信世界「必有正反、人有好壞」,要完整地觀察屋邨,必要接受其複雜,公屋只是人群居聚集的地方,「我只想給大家看到真象」。真象對於麥樹堅而言十分重要,他認為人固然可以保有美好的想像和記憶,但是透過慢慢重組或揭露事情,才能找到箇中因由,這種一層一層揭露真實的想法也在小說裏得以實現。他補充指,在訪談居於公共屋邨的人時,也聽到不少公屋黑材料,甚至有受訪者討厭在公屋生活的日子。他續道:「如果整本書都是大家相親相愛,我會覺得很不真實。」
既是小說,亦是研究報告
《囈長夜多》對於谷凹邨的形容着墨仔細,僅僅是其中一間辦館,內裏的格局、陳設、販賣的商品,甚至老闆看的電視都出現在讀者眼前,栩栩如生。麥樹堅在小說裏更花不少篇幅,談及公共屋邨的建築設計、政策及傳聞等等,將之共冶一爐,他也坦言:「不妨將小說當為一份來自未來的研究報告。」《囈長夜多》既是小說,亦是一份研究報告,而穿插在小說裏的貓,更是觀察及收集資料的研究員。讀者可以從小說當中了解谷凹邨的現狀,更能深刻地認識房屋的政策、與社會議題的關連。理解公共屋邨並不只在於人情味,更多的前因後果、周邊角落,其實也是構成屋邨的重要元素,谷凹邨之所以真實到能夠騙過主角和諸位讀者,也是因為它足夠具體和仔細。
雖然谷凹邨的刻劃細緻令人驚歎,但麥樹堅表示現在讀者看到的內容已經是「打了折扣」,在他的腦海中,谷凹邨的細節還有很多未被書寫。而此等細緻的程度,也反映了麥樹堅對谷凹邨的狂熱,他在二○一八到二○一九年期間,書寫谷凹邨更沉迷到一起牀便繼續書寫,書寫佔據了他絕大部分的生活,他道:「很多小說家也說過,寫的時候就像着了魔,沉迷到和現實世界混淆,甚至沉迷到不能自拔。」
縱然麥樹堅享受書寫谷凹邨,但他亦指寫長篇小說是一種備受壓力的折磨,不符合成本效益:「寫長篇真的是一件艱苦的事,若然中途退出,全世界就當你沒做過任何事。」作家寫短篇小說和散文可以持續地發表,讓讀者知道作家仍有產出,可是長篇小說需要的寫作時間極長,一旦未能發表會製造一種「空白期」的錯覺,被同行或是讀者理解為偷懶或者毫無產出。寫長篇小說所費的心神是難以估計,他感嘆:「你需要一直投放很多心神進去,但並不代表你寫到。」
麥樹堅分享《囈長夜多》、《烏亮如夜》都在深夜裏寫成,他一人在深夜筆耕,除了是追趕寫作的進度,也有失眠的原因。他有時不免反思——書寫這部小說不過是成就自己一個對於公屋的想像。他說:「除了讓大家了解有關公共屋邨的知識,希望讀者可以對我想像的公共屋邨、生活的那個時代和空間有所共鳴。」香港面臨的都市化逐一將舊時舊物舊邨清走,換成新式新型的建築大廈,面對城市急速變化的麥樹堅,在文字裏重新收拾出自己那一代的香港公共屋邨,午夜夢迴,念念不忘的故事。
info:麥樹堅
香港作家,畢業於香港浸會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現時於香港浸會大學教授中文及創作。著有小說集《未了》、《烏亮如夜》;散文集《對話無多》、《目白》、《絢光細瀧》、《板栗集》以及詩集《石沉舊海》。曾獲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香港藝術發展獎藝術新進獎(文學創作)、中文文學創作獎及中文文學雙年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