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黃瀚嶢,在台北長大,森林所畢業。當他第一次跑到台東那片在往後土地抗爭裏有了名字的「知本濕地」時,目之所及的環境一片荒涼:「垃圾,牛羊圈,枯竭的湧泉上,遍地慘白的螺殼,大半是碩大的福壽螺。」他立刻便發現這裏並沒有在《拉薩姆公約》(Ramsar Convention)或一般大眾認知下濕地理應具備的水體,只看到「一道細小流水,繞過了殘破的海岸林,順着細流走到沙灘,水便斷了,沒口了,像是一條擱淺的疲憊白鯨,頭朝向大洋的方向」。它究竟屬不屬於濕地呢?
土地發展是城市經濟發展中常見的議題。一片土地為何要發展?為何要留下?為誰而發展?為什麼而留下?一直都是正反雙方關心、權衡,甚至博弈的因素。知本濕地的前身,是知本溪的冲積扇,其地景與一個形成於17世紀末、名為卡大地布(Katratripulr)的台灣卑南族部落有着密切關係(注:後來漢人取其後兩個音節,閩南語化,便有了「知本」(Ti-pún)的叫法)。
其後,這片土地歷經人的流徙、鳥的遷徙、火災、風災、被計劃發展成綜合遊樂園,提議失敗,再被相中為光電廠的選址,準備開發,即將開發,如箭在弦,最後計劃被擱置、暫緩、終止。黃瀚嶢身涉其中數年,一個西部來的森林系男生,從蹲點的生態觀察、植物調查開始,一步一步接近在地,由2018到2022年期間,多次參與部落會議,見證着知本濕地保護運動的起與落。
書寫的理由
然而,經歷轉化為文字,再成書,有時需要契機,需要剎那一現的靈光。他交代成書原因時,憶述了自己第一次獨自走進濕地調查的經過。那時他精神很差,正忙碌記錄一種接一種的外來植物。突然,有一隻猛禽的影子在遠處的低空滑過。他用望遠鏡觀察,原來是一隻黑白斑紋、如太極圖案的鷂鷹、雄性稀有的花澤鵟。那時,牠呼叫着同伴。隨後,花澤鵟們降落在椰子樹上,在這片疏落殘破的濕地上,恍似天使降臨。
黃瀚嶢認為愛德華.吉本(Edward Gibbon)寫下《羅馬帝國衰亡史》的契機是在於他坐在神廟遺址前,忽然聽到了遠方的鐘聲和晚禱,而自己寫下《沒口之河》的靈光在於那一群從天而降的花澤鵟。
於是,他選以知本濕地最具代表性的物種:木麻黃、甜根子草、銀合歡、巴拉草、臺東火刺木、茵陳蒿和苦楝,依次為書中序章和6個章節的名字,用意是借植物之名隱隱指向某種地景,指向某個無以名狀,卻明顯存在的主題。
是濕地,更是沒口之河
黃瀚嶢筆下的這片水域,可追溯到的最早名字是卑南族耆老口中的「姆芙嫩」(Muveneng),意思是「積水的地方」。而這片「積水的地方」是否可視為生態價值珍貴的濕地,還是縣政府口中「一個灌排系統的意外」,一直是知本光電案中爭議的核心。
為了豐富大眾對濕地的了解和想像,黃瀚嶢動用了「沒口河」這一詞,去闡明「知本濕地」的本體。所謂「沒口河」,即是鄰近出海口的河流不在地表上入海,反倒潛入地下,即肉眼所見的一窪積水,可能還是條河流,只是沒了口而已。然而,這一窪流動的「積水」在2004年被國際鳥盟認定為「重要野鳥棲地」(Important Bird Area, IBA),除了上文提及的花澤鵟,還曾是兩隻東方白鸛的遷徙中途站,極具價值。
為《沒口之河》撰寫推薦文的洪廣冀教授指出,「知本濕地」的價值並非要證明它的「原始」或是「自然」,而是證明了在資本主義的歷史夾縫之中,它也能如礫石縫中的野草,無懼洪流,茁壯成長,展現了生態環境在氣候變遷、生物多樣性喪失等人類世(Anthropocene)危機下尋找生存、生命與生活的可能性。
不僅於此。
《沒口之河》的英文書名是The Lost River,「lost」有遺失、丟失或是迷失之意。這讓人想起宮崎駿《千與千尋》裏的白龍,原是掌管着「琥珀川」的河神,因人類興建大樓而遭填平,無處可歸,而成為湯婆婆的門下,聽由她差遣,漸漸忘記了名字和記憶,失去自己。The Lost River似乎也在指涉着相似的故事,人們遺忘「知本濕地」過去的地景和人文歷史,只看見眼前的一片荒蕪。
火紅的舊日景色
《沒口之河》每章可略分為前言和正文。前言的內容和敘述口吻較為私密,主要是作者個人的回憶碎片,記述每次前往或離開台東知本路上的所見所思所想,或是以寫信的口吻向某人提起知本濕地的植物,可視為每一章的楔子。正文內容則圍繞着植物的生物知識、背後所蘊含的人文歷史和知本濕地相關的原住民社會運動等,敘述口吻較為平實。
如以〈臺東火刺木〉一章為例。標楷體所示的前言第一句便是「想再對妳重新描述一次,那幾叢野薔薇和火刺木的事」。黃瀚嶢以親切的口吻,向「妳」憶述無意之中透過望遠鏡發現野薔薇和長在它旁邊、罕見的火刺木灌叢。「妳」可以是作者的友人,亦可以是讀者。他看着眼前的火刺木,問「妳」,也在問自己:「到底是河流還是這些薔薇更接近永恆呢?」隨即,他的思緒飄向了火刺木的歷史。
正文從2009年夏季風災談起,敘述知本濕地的地貌變遷、火刺木這一台東原生植物何時在這片土地盛長,又何時因放牧或經濟活動而「隱退」角落,悄然生長。
火刺木這一個屬,是一類薔薇科的灌木,花小而白,開成繡球狀的聚繖花序,果實成熟後呈艷紅色,吸引鳥類或哺乳動物取食傳播。它的新生枝條,會先以刺的形式出現,之後再慢慢抽出葉片,所以中國大陸稱這一屬為「火棘」,台灣稱為「火刺木」,而園藝上則稱為「狀元紅」。若是作園藝景觀之用的狀元紅,城市中常常可見,是屬於自華南引進的外來火刺木。據黃瀚嶢觀察和考究,台東原生的火刺木與這種外來火刺木長得極為相似,很容易混淆。有植物學家還為此特意撰文說明:火棘的葉緣普遍有細鋸齒,葉末端圓鈍;而台東火刺木則大多全緣,不帶鋸齒,末端時常凹陷。
台東火刺木與卡大地布部落往昔的居住地「撒幹」(Sakan)密切相關。據黃瀚嶢所訪談的族人耆老憶述,當年種着小米和地瓜的田地附近,到處都是火刺木的蹤迹。傳說,「撒幹」的地名與部落英雄卡拉比亞(Kalapiyat)的落寞返鄉之旅有關。一次,卡拉比亞前往當時荷蘭人的根據地臺員,營救兄弟,不幸任務失敗,無功而返。回到東部後,他依據在臺員所見到的景色,把故鄉地貌類似的河中沙洲,取名為「赤崁」(荷蘭語Saccam,與荷蘭在台的行政中心「赤崁樓」同名),亦是後來的「撒幹」。
卡拉比亞當時,應該是看到了一大片野長的火刺木吧。
然而,地貌的變遷和砍伐讓這火紅的古早景色不復見。黃瀚嶢在《沒口之河》中提及,從望遠鏡看見野生火刺木的3個月後,因疏濬工程的沙石需要地方放置,連着火刺木灌叢、靠河一半的土地被夷平了。做法乾脆而粗暴。對「撒幹」土地的原生植物是如此,對原生居住於此處的族人亦如是。在疏濬工程後的2018年初,台東縣政府完成了對知本濕地開發的初步評估,而當時卡大地布的族人毫不知情。
變遷的地景與人文歷史
關於原生種和外來入侵種的關係,在黃瀚嶢看來,並非如此簡單的截然相對。在〈銀合歡〉的正文中,他加插了平日培訓導賞圖志工所用的解說稿,指出「知本濕地」中有不少在不同時期從非洲或澳洲引進的牧草,營造了多樣而豐富的地景。
現時濕地原野上有很大片的樹叢,它們是銀合歡,來自熱帶美洲的豆類植物,是不少鳥類的藏匿之處。銀合歡並非台灣的原生種,但它的繁殖和傳播能力非常強,在種子萌芽之後,根部會分泌毒素,抑制其他植物的競爭,這就是它為何能佔據這濕地大部分「天下」的緣故。
銀合歡的越洋而來,與早期台灣政府造紙有關。當時政府想推廣利用這種快速生長的木材纖維來作為紙漿原料,於是有過一波造林運動,結果因為成本過高的緣故,原本種的銀合歡林被廢棄,但這種植物乘着風而擴散出去,佔據了台灣南部幾乎所有的荒地。銀合歡的存在,成片成林,是1960年代台灣經濟發展過後的歷史遺址。
又如隨處可見的木麻黃,是日治時期所引進的,為了防止太平洋海岸侵蝕與風沙,便透過種植木麻黃作保安林。除了有助海岸造林之外,作為喬木的木麻黃讓地景有了高低的層次,有利創造棲地的生態功能,讓水鳥棲居。
如此種種的故事,在《沒口之河》中多不勝數。黃瀚嶢反覆在書中提醒讀者,那些時過境遷之後被人們所淡忘的歷史,濕地都記得。
自然書寫,還是濕地故事?
黃瀚嶢擅長用畫筆和文字記錄生態。他在個人臉書專頁「斑光工作室」上,時不時上載自己親手繪畫的植物、昆蟲插畫,維妙維肖;而《沒口之河》中對植物、鳥類的外形、特徵、習性等交代更是鉅細無遺,很難不將此書分到了自然書寫這一類別。
「自然書寫」(nature writing)一詞興起於西方19世紀,它結合了科學與文學,用以回應工業革命後文明與荒野之間的衝突,思考人與自然的關係。同時,台灣作家吳明益認為自然書寫是一種糅合觀察、實驗、記錄、感性聯想的書寫方式,在內容上,它會涉及生態知識、歷史和倫理思考的面向。
按上述的定義歸類,《沒口之河》是一本關於台灣濕地的自然書寫。而確切地,對於黃瀚嶢自己來說,《沒口之河》是一個關於人如何經年累月「靠近」濕地的故事:「我無意將重點放在能源政策、氣候變遷或轉型正義之類的大議題之中,也並不企圖寫出一本傳統意義上的地方誌,或者生態紀錄。我的目標,只是想好好描述自己親身體驗到的,關於一片冲積扇,如何逐漸成為生態、社會與文學,三重意義上的『知本濕地』故事。」
後記
我與作者黃瀚嶢其實只有一面之緣,是在今年4月底的一次環境文學活動,那時還未知道《沒口之河》的存在。那場活動主角是台北大安森林公園,他與徐振輔(《馴羊記》的作者),兩人在一個燥熱的早上,帶着數十位參加者,在公園裏停停走走,指着找建材的鷺鷥、啃樹皮的松鼠、歇在枯枝上的翠鳥以及一切能所辨認的動植物給我們看,徐徐分析箇中彼此的勢力關係、「愛恨情仇」,最後還談起了公園的眷村歷史。
活動結束後,我想自己也未能記住所有雀鳥的臉孔和名字,卻為他們能對所生活的地景作如此仔細的分辨、指認,感到驚訝和佩服。這是愛一個地方的另一種方式吧?
後來我得知了《沒口之河》,在閱讀過程中常常遙想起2011年的夏天,隨「明報小記者」活動而前往的大埔龍尾灘,寫下了些許文字,些許報道。及後持續有不少環團或市民的反對聲音,但始終敵不過時間,10年之後,龍尾灘還是被開發成了人工泳灘,原本生活在此的「泥灘居民」不知流落何處。於是,我便想為《沒口之河》寫書評,推薦給大家,關於如何記錄和抵抗遺忘的另一種方式。
info:黃瀚嶢
台灣大學森林所畢業。現為生態插畫與環境教育工作者,並擔任社區大學講師。曾獲時報文學獎小說組首獎。
著有兒童繪本《圍籬上的小黑點》(2015)、觀霧蛾類解說手冊《霧林蛾書》(2018)及散文集《沒口之河》(2022)。文章散見於《上下游副刊》、《生態臺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