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過去踩單車的驚險歲月裏，我曾經擁有一個無敵的三人組合：搣時、Madam、記者。我們三個來自不同行業的中女，在公路上相識，成為了車友；一同踩過台灣的大山、一同被野狗狂追、一同誤入陌路上的山墳、一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迷路。我們騎着單車，在公路上犯過大大小小的錯誤。後來因為某種時代的原因，這個組合拆了伙，只剩下搣時和記者，兩條友繼續在路上飛馳。
踩過台灣大大小小的公路後，2019年復活節，我和「搣時」第一次去韓國踩單車。事緣韓國多年來正興建一條貫穿全國長達五千公里的「專屬」單車徑（只建了一半），特別之處是不與汽車共用一條公路，光是想像已令人腎上腺素飈升。其中一條較為完善的路段是由仁川到釜山，全程六百幾公里，五年前我們踩了其中的三百公里。
剛過去的三月下旬，我們兩人再次出發；秉持三個自訂規條，騎車四天試探了一條沒被認證的路段：沿漢江，經雪嶽山，至東海岸。誰料在四日裏經歷了四季和豪雨，還看見雪（！），又因為路線中斷而被迫闖入地盤，繼續在路上犯了很多錯誤，繽紛過香港政局。
規條一：2kg的迷思
多年來我們帶備行裝上路，重量都以2kg為目標。如果人生只得2kg身外物，你很快會發現什麼對自己才是最重要，我的答案是拖鞋和防曬液，光腳丫和紫外線是我的噩夢。三月的韓國氣溫依然清涼，須帶上厚衣和外套，連同基本踩車裝備如頭盔、水壺、車燈、電筒、後備胎、氣泵、工具，還有轉換插頭、尿袋等。最後我帶了暖貼代替某些衣物，希望減省重量，但也超過3kg。夏天踩車行李可以較清減，中女怕凍，天冷唯有多點負重。
規條二：六點愛回家
我們過去踩車，曾在公路上犯過不少錯誤，諸如行李不夠精簡，連累行車緩慢，試過中途找郵政局將多餘衣物寄走。其餘幾項屢犯的錯誤是花太多時間打卡、影相、飲咖啡，或者漏看了路段的海拔高度，以致山路誤以為是平路，令時間大失預算。因此我們設定每日傍晚六點是「回家」的死線，入黑後仍在路上會令自己置身險境。
規條三：一日一coffee
瘋狂拍照和每日tea time，挑一間最靚咖啡店來hea，是中女單車旅行的最大共識。因此規條二跟規條三經常互相排斥，至今仍未找到雙贏的解決方案。
一、Kamsahamnida——多功能的「五字成語」
闊別五年的韓國單車旅行第一日，藍天放晴，下午氣溫竟有二十度，暖和舒適。首天行程輕鬆，沿漢江踩七十公里，部分路段曾經踩過，沿途是漂亮的漢江公園和完整的單車徑，圓滿達成三個規條，非常愜意。當天是星期日，單車徑有不少本地人踩車，每次超車時為引起對方注意，我們會喊一聲「Sorry」，卻發現「Sorry」音節太短，在飛馳時喊叫容易丟失在空氣中，而且韓國人對這個字似乎意識不高，故此最後我們改喊「Kamsahamnida」（韓語：謝謝），意外地獲得良好效果！
經反複測試，我們一致選定Kamsahamnida為年度最好用「五字成語」。這五個音節抑揚頓挫，溫柔地喊富有滿滿的善意，粗豪地吼適合振奮士氣，簡直是送禮自用佳品。在整天的騎乘裏，我們事無大小都互相喊着Kamsahamnida，時而挑機、時而讚嘆、時而自我鼓勵，單憑一個字就淋漓盡致表達我們路上的各種感情，真係Kamsahamnida啊。
二、不要重複犯錯
我和搣時都是路盲，方向感極差，同樣咁怕狗，一樣咁爛玩，彼此缺點相似，在路上難以互補，反而經常性攬炒，每次出遊只能互相提點不要重蹈覆轍。這次單車之旅一開始，便入錯地址去錯租車舖……終於找對了店子，取車時店員一臉茫然，才發現booking約錯了，應該是三月卻寫錯成四月。
本來租的road bike沒有了，換成平把車上路。我們當然不會怪責對方，因這錯誤前所未有，不算重蹈覆轍。第二天出行，下了五個小時豪雨，天雨路滑，我炒了一次車、單車甩了鏈，氣溫只得四度。我們大部分時間仍是沿漢江踩，但由於已遠離首爾巿，加上大雨，一路上沒見過其他車友。我和搣時渾身濕透，人和車皆濺得滿是泥水，我們此程嗌得更多Kamsahamnida，大雨下互相激勵士氣。
兩日來我們共花了十幾個小時與漢江同行，親眼看着它由一公里寬的河牀，去到小於一米的闊度，我一度懷疑自己有可能是全港僅有花上最多青春賞江的香港人。江的兩邊是滄桑肅殺的大山，不同於台灣山區鬱鬱葱葱、生氣煥發的顏色，漢江總是煙雨朦朧的樣子，氤氳着更大的詩意。
這個晚上我倆泥人一樣，趕及在六點鐘回家，Kamsahamnida。
三、見江是江 見海是海
第三天一大清早，我們扛着單車搭巴士，避過一大截雪嶽山的山路，自覺好醒，蹺起二郎腿食花生賞景。誰料車子一邊前行，一邊感覺唔對路，為何一路是雪景？不論地上、樹梢都鋪滿白雪，我們以為雪嶽山不過名字有雪，不知道原來三月尾都仲會落雪？
一落車，寒風來襲，只得兩度。我把帶來了的所有衣服都加穿上身，再貼了兩個暖貼才敢上路。這天我們徹底離開了見江是江的日子，踩去東海岸，看日本海。意想不到是這邊的路况更差，單車路中斷，只能硬着頭皮踩上不設單車劃線的高速公路。我倆加快速度，埋頭狂踩，小心留意旁邊呼嘯而過的重型貨車，沿途經過冰雪未溶的路段，幾日內嘗盡四季。
終於見到日本海時，又是另一番景致。海浪沖刷岸邊岩石，多日來第一次聽到海鷗嘹亮的叫聲，由詩意的漢江換上波濤洶湧的大海，是截然不同的氣度。此日路途波折，我們被地圖點得暈頭轉向，一時登上極陡的山坡，一時被迫闖入未竣工的泥石工地，直到傍晚六點，我們仍踩在稻田的阡陌路上，心裏愈發覺得不對勁，而天色已漸暗。
留意到整條路上都沒有街燈，但我和搣時自知「瀨嘢」，很有默契的把憂慮收在心底，沒有聲張。未幾又轉入了軍事路段，再指向一條山路（入黑上山是最大的噩夢），此時Kamsahamnida都幫不上忙了，我倆只沉默地加速，臉容嚴肅如殺手。明明只剩十公里，但這個十公里卻是無盡旅程。
天全黑了，我們重複犯錯，雖繞出了山路，重新看見大海，卻置身於另一條很陡的汽車公路之上。正在喘着粗氣爬升時，突然一把尖銳急促的女聲「一輪嘴」發話，透過廣播器那把女聲在靜謐的山頭迴旋，我整個人literally被嚇得從單車上掉了下來，心慌得連髒話也說不出，感覺恍如有人對住我耳膜大喊「不漏洞拉」，那一刻真心嚇破了膽。事後我們懷疑那是單車／行人禁止的路段，可能因為觸動了感應器，因而被警告，但我們其實無從明白廣播的內容。
傍晚七點半，我們終於愛回家了。家在山腰某一處，周圍杳無人煙，幸好旅館賣給我們兩個杯麵，Kamsahamnida當日終於完結。
四、唔好彩中領悟自己幾好彩
最後一天，我們決定更早出車，務必趕及七點前返到首爾還車愛回家。清晨七點半，我倆此起彼落嗌了幾聲Kamsahamnida後，便一鼓作氣飛車下山。手表顯示我僅飛了兩公里的大斜路便出事了，跳下車察看，他媽的我竟然爆了胎！
在Middle of nowhere的山路爆胎，對兩個雖然帶了後備胎、工具和氣泵在身，但其實不懂換胎的盲毛來說，這實在是最不幸的處境。我倆束手無策，絕望中打開YouTube，點擊了一條教人換單車胎的短片，天真地諗住自救（但影片未看到一半，就決定放棄）。
生命就是這樣，人總要在不幸之中，才會知道什麼叫幸運。離開首爾後，我們未碰過一個車友，就在絕望時刻，一個OPPA不慌不忙踩住用電的自行車，在眼前經過！我倆大叫把他截停，用即時翻譯軟件請求他幫忙，最後他替我們叫了一輛貨Van、找到一家三十公里外最近的單車舖，花了半個鐘頭替我們擺平了眼前這個爛攤子。
這天我以為自己好唔好彩，但慢慢才發現自己真係好好彩。到了小鎮上的單車舖，迎來一個阿珠媽，她姐手姐腳按壓那條漏了氣的車胎，我用充滿性別定型的眼睛直視她。檢視一輪之後，她拿出一個工具箱，三兩下手勢摸出了拮穿車胎的一粒比白米還小的玻璃碎片，不用十分鐘就把胎換好了。早上十點半，我們繼續上路，趕路趕巴士，終於趕在七點前越過幾百公里路程，回到首爾還車。在最唔好彩那天，我覺得自己真係好好彩，Kamsahamnida。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