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文學家、台大外文系名譽教授齊邦媛3月28日凌晨辭世,享嵩壽101歲。4月12日《聯合報》與《中國時報》的頭版皆刊登一則署名「羅齊邦媛」的廣告,內容為:「所信的道我已守住了,當跑的路我已跑盡了。感謝百載護我愛我的親人好友,感謝長庚養生文化村予我二十載的靜謐寫作暨悠然養生境界。感謝長庚醫療系統二十載予我的醫護暨健康。再次感謝所有一切賜予我的溫暖。羅齊邦媛。」這則廣告再次讓我想起王盛弘寫下2007年赴林口拜訪齊邦媛,製作她與白先勇對談專輯時的文章,內文提及齊邦媛相當在意媒體形象的細事,她說:「我每天都努力讓自己漂亮,輸人毋輸陣。」這101年的人生,恰好經歷世局變化極度動盪之隙,齊邦媛在《巨流河》深刻描述她如何逃離戰禍,因緣際會來到台灣,並在此落地生根,更設法從創作、翻譯、出版、教學、典藏、推廣等種種層面,搭設各種台灣文學傳遞與接收的路徑。
齊邦媛於1924年元宵節生於中國遼寧省鐵嶺縣,父親齊世英、母親裴毓貞。1925年,父親自德國留學歸國後參加郭松齡倒戈反張作霖失敗,遂流亡。5年後,6歲的齊邦媛隨母親前往南京與父親相聚。1934年,她因肺病被送往北京西山療養院,一年後回到南京。1937年,中國開始八年抗戰,齊邦媛全家隨國立東北中山中學,後由父親帶往重慶入讀南開中學,1943年考入武漢大學哲學系,一年後又轉入外文系,師承朱光潛、吳宓。1947年大學畢業後,經馬廷英介紹至國立台灣大學擔任外文系助教,隔年於武大校友會與羅裕昌相遇相戀,返回上海新天安堂基督教會結婚後再回到台灣,不久台海兩岸情勢恰好展開全新局面。因丈夫任職於台灣鐵路局台中電務段,齊邦媛定居台中17年,1952年於台中一中任教高中英文6年。1956年考取美國國務院戰後文化交流計劃與傅爾布萊特教師交換計劃,赴美進修半年。1958年至國立中興大學任講師、故宮博物院英文秘書,同時也在靜宜大學開設美國文學課程、東海大學兼任外文系翻譯課程。1967年隨夫調職,遷至台北,同年再次考取傅爾布萊特交換獎學金,赴美於印第安納州聖瑪麗學院教授中國現代文學,並註冊印第安納大學進修比較文學。1969年返台在中興大學創立外文系,擔任系主任。1970年開始於台大外文系兼任教授,講授高級英文課程。1972年出任國立編譯館編纂兼人文社會組主任與教科書組主任,推動國民中學的國文教科書改革,剔除政治色彩濃厚的文章,加入當代的台灣文學作品,如黃春明的小說〈魚〉。1975年主編《中國現代文學選集》並翻譯為英文,於華盛頓大學出版發行,該書選錄1949至1974年在台灣出版的現代詩、散文及短篇小說。1982年應邀赴美舊金山加州州立大學講授台灣文學課程,並至紐約聖約翰大學參與中國現代文學會議,是戰後兩岸文學界的首次正式出席與相遇。1985年赴德國柏林自由大學講授台灣文學。1988年自台大外文系退休,隔年獲聘為名譽教授。1992至1999年,主編《中華民國筆會季刊》,並參與「台灣現代華語文學」英譯計劃,推動吳濁流、黃春明、李喬、朱天文、平路等多位作家的作品英譯,戮力推廣台灣當代文學。1998年,公開呼籲「國家文學館」必須獨自設館,給文學一個「家」,引發媒體與政府關注。2003年,「國家台灣文學館」於台南成立。2009年出版《巨流河》。
老師的老師
齊邦媛作為一位文學大前輩,在歷史上意義之重大,甚至是我進入台灣文學的引水人等事,我相當後知後覺。齊邦媛自大學教育場退休時,我還在指着蘋果問父母親「這是什麼」的幼童階段,我們的時間軸與生命經驗理當無交會之處,然而我慢慢意識到,那僅是我對枱面上歷史知識的無知與誤解。社會習慣教導我們閱讀表層資訊,就足夠滿足功利時代的立即需求,誤導我們以為生命的單向路真的只需要攜帶一張單程車票,一路直達終點站就好。是文學教我不要對此太信篤,它應當是滿天星斗、錯愕林立、多處靈動,並進行某種無限循環的莫比烏斯帶。也就是說,我相當後知後覺地發現在真正讀到《巨流河》之前,我早已在各種小道消息中緩慢蒐集齊邦媛知識,那幾乎是種細雨沖刷泥地的緩慢時間,又或像是遙遠具彈性的空氣裏吹送來的一陣和風,過分輕柔而舒暢,簡直被當時對世界敏感度仍如粗礫的我感而不知。
如何說是小道消息?2008年我初進入清大台文所就讀碩士班,尚未明白研究奧義,就先跟着規定選讀兩門必修課,分別是陳萬益的「台灣文學史」以及賀淑瑋的「高級英文」。萬益老師每次上課前,總先在白板上從容寫滿如今想來是成群星座的文學史關鍵詞。萬益老師一筆一畫逐字端正寫下,那是段課堂前奇妙的靜謐時光。靜謐是有聲的,沒有語音的時間裏,文字背後隱藏的故事卻不斷發出音量不一的聲響。說實話,那堂台灣文學史的內容大部分都記不太清,不過卻有那麼幾個感覺相當輕易召喚回來,比如齊邦媛的名字就曾被寫在白板上的歷史畫面。萬益老師曾閒談他就讀台大中文系時,入過齊邦媛的高級英文課堂。具體細節難以追憶,但我始終記得萬益老師對齊邦媛的各種敬重,那並非什麼具體治學方法的技術層面分享,而是某種精神的影響,某種屬於特殊時代的優雅人格之崇尚。
閃耀而不刺眼
後來,我又在賀淑瑋老師的課堂聽到齊邦媛。那堂高級英文課,我們固定每周閱讀愛特伍的小說段落,同學們逐字逐句翻譯後,一起討論精細的文字工程與魔法。那也不只是一堂高級英文課,淑瑋老師是專業讀書人,她曾連續幾年協助文學副刊進行選書與推薦工作,在愛特伍的小說教材之外,淑瑋老師更常雜論台灣文學大小事,打開我另個眼光的是她總不吝分享身為外省二代的糾結思考與自我批判。在那樣的時刻,愛特伍究竟如何描寫直升機母親瘋狂gaslighting女兒的故事已經被我暫時拋下。在那樣的時刻,我是感覺遲到的,我竟從未意識到,從小看我長大的鄰居長輩們,那些說話總帶有濃厚且偏離標準國語的鄉音,竟各自都帶着台灣歷史裏的離散故事。淑瑋老師入過齊邦媛的哪門課堂,我並不確切知道,但她在課堂間,齊邦媛與王文興的名字總提過幾次。更深刻的印象是《巨流河》剛出版時,淑瑋老師在課堂上動用灼人眼光地滔滔不絕給了這本書許多讚聲,讚聲多響,至今猶如在耳。而她在書中讀到的痛及讓她聯想到的文化記憶,為我打開更多理解的渠道與可能。
一切醒悟真是慢半拍的。我是到真正閱讀《巨流河》後,回想過去課堂上非關課堂的齊邦媛消息,才明白我是被多閃耀卻不刺眼的光慢慢照大的,才明白淑瑋老師也許也是在她的老師齊邦媛身上醒悟了什麼,才能如此輕易為我打開歷史迷霧。齊邦媛花上4年完成《巨流河》,那是她的歷史,也是時代的歷史。她曾說:「我不是為了我自己而寫,我希望我寫的東西能夠為我的時代留下見證。」《巨流河》為齊邦媛的歷史、他人的歷史、前人的歷史、後人的歷史都留下許多延伸場景,時間的跳板帶領我們躍入躍出於戰火中國與風雨台灣之間。
點燃台灣文學火花
然而,齊邦媛進退有度優雅轉身留下的,絕不僅於《巨流河》。齊邦媛一直相當關心散文發展,她在1975年就對散文潛力深深期待。桂文亞在該年9月至國立編譯館拜訪齊邦媛,當時齊邦媛就指出目前台灣的散文仍以小品文為主。小品文這種文學形式,好像誰都敢寫,誰都能寫,可是真要寫得好,並不容易。以報紙的方塊文章為例,寫方塊,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可是能寫好,相信影響也最大。此外,齊邦媛在環境對台灣本土文學仍不夠友善時,以她在國立編譯館的職位影響力改革教科書,讓本土文學得以進入國文課本。我在國中時期讀到選修國文課本上的黃春明小說〈魚〉,相當驚艷,那幾乎是我被引入台灣文學的關鍵與決定性瞬間,這束歷史火花卻是齊邦媛在近30年前就為我點燃的。
最後我還是想談談《巨流河》。《巨流河》如何記憶一段特殊歷史以及它所展開的記憶與文學貢獻,已有許多枱面上的談論。我尤其鍾愛《巨流河》回憶戰火逼進時,齊邦媛讀濟慈詩作〈哀歌〉的時刻。在戰火四發,且向一群當時年紀也許與我讀《巨流河》年紀相仿時的青年包攏時,齊邦媛的惦念,仿若為我開啟某種自帶循環的閱讀量能生產。她在書中這麼寫道:「我所惦念的不僅是一個人的生死,而是感覺他的生死與世界、人生、日夜運轉的時間都息息相關。」這句話不時激盪着我,在那樣哀歌四起的時刻,世界即將落入一片迷茫之時,我的老師的老師——齊邦媛告訴我,惦念與感覺,是你的、我的、他的也是各種生命樣態的關連。我們在那樣的時間,何其不幸而有幸,仍擁有惦念與感覺。謝謝齊老師為我們留下如此每天都漂亮的時間,謝謝101年的歷史裏那優雅的身影。
文: 翁智琦(國立台北教育大學台灣文化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