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以老護老，談何容易！就算生活非常寬裕，身邊有足夠人手24小時照料，但照顧者的情緒壓力，依然是相當巨大。
社區內明明有不少支援服務，為何普遍的照顧者仍然壓力爆煲和絕望消極呢？究其原因往往是服務未普及、未到位。
「老爸，你和老媽可否陪我外遊幾天？」女兒問。
原來女兒有幾天假期，想把握機會與我們離港遊玩。這是難得相聚時光，我絕對願意奉陪。不過，出發時間實在緊迫，我要將預定工作調動妥當才可起程。於是，我立即吩咐護士聯絡病人，安排調動及延期。
不久，護士回覆：「梁醫生，大部分病人都OK！不過，李老伯有難處。他說太太的情况變得十分嚴重，希望能如期來看你。」
李老太情况變得嚴重？怎麼回事？既然這樣，我吩咐護士盡快安排，終於在出發當天騰出空檔。如果交通暢順的話，看過李老太後仍可趕及到機場。不過，李老太他們切勿遲到，否則我必定會送機尾。
「我真的不行！我實在無辦法！」
李老伯與太太是名副其實的耆老人家。老先生今年92歲，而太太小1歲。不過兩人之中，只有李老太是我的病人。李老伯每次同來都只是陪診，而他十分着緊妻子，每次陪診都巨細無遺交代太太的狀况。
李老伯沉實內斂，太太則開朗活潑。退休前，李太任職跨國公司亞洲及東南亞地區業務副總裁，退休後仍維持活躍多彩的生活。惟她踏進80歲後，身體逐漸出現毛病。先是心臟跳動頻率過低，要安裝心臟起搏器，後是心房顫動疾病；5年後，她又患上白血球過多症，需要長期服藥；兩年前，她的記憶力嚴重衰退，確診認知障礙症。
本來，雙老在一名外籍家傭協助下，仍能維持正常家居生活。但約1個月前，李老太投訴腰背痛，行動開始不穩，就算留在家裏，行動也是跌跌撞撞。骨科醫生診斷出痛楚是因骨質疏鬆引致脊椎骨裂，除了服食處方止痛藥物外，病人日常行動亦必須加倍小心。不過，這樣的叮囑，對於認知障礙症患者未必奏效，因他們大多不懂掌握自身行為。上個星期，李老太在家跌倒了。幸好經檢查後並無大礙。我處方多一種止痛藥，希望一兩個星期後痛楚會減退，行動亦會穩陣。所以，我預計李老太最快也要兩個星期後才覆診。怎料她情况有變呢！
當天我帶同行李，一早抵達診所等候李老太。幸好，兩老連同菲傭姐姐準時到達。但是，一進門李老伯就急不及待搶着說：「梁醫生，求你幫幫我！我真的不知怎麼辦！」
「李伯，不用急，慢慢來。先坐下。李伯母身體怎麼樣？」我安慰說。
「哎呀，醫生，你有所不知。我真的不行了！我實在無辦法啦！」李老伯哽咽地說，太太雖然服了止痛藥，但似乎仍有痛楚，行動仍是顫顫抖抖。但她本人卻全不在意，整天在家走來走去，又不願別人攙扶，每每險象環生。單是上廁所，李老太一天就去十多廿次，每一次對李伯來說都是心驚膽戰。所以，他一分鐘也不敢放鬆，頻頻盯着老妻，擔起照顧者之職。因為若老妻再跌一次，後果不敢想像。
「若她仍然有痛，行動不穩，我真的不知怎算。請你幫幫我們！」李老伯央求道。
入院治療 給照顧者喘息空間
聽後，我覺得除了李老太外，更需要支援幫助的是李老伯。於是我建議安排李老太入院用藥治療，能收即時止痛之效；若住院後病人仍有痛楚，醫生可進一步替她做簡單固定手術，手術後配以步行訓練，相信在兩至三星期後，步履便趨穩健。不過，首要勸服李老太同意入院治療，因為認知障礙症患者一般都抗拒住院。這建議除了可更集中為李老太治療外，更能暫緩李老伯緊繃的神經，給予支援及喘息空間。
幸好李老太毋須多勸，已同意入院治療。於是，我立即替她安排住院手續，並拜託同事替我暫時跟進兩老的情况。不過，由於時間實在緊迫，我本應有一大番話要對李老伯說，也硬生吞進肚裏。我匆匆交代，然後集中精神、踏準油門，驅車趕往機場。然而，心中難免有些忐忑。
依被照顧者狀况 推算支援方案
對雙老家庭來說，支援是最重要。以老護老，談何容易！關鍵是被照顧者的照顧需要及程度。家庭醫生、專科醫生、復康護士、物理治療師可以評估，根據被照顧者的身體狀况、精神行為、認知能力、疾病趨勢，推算出一個合適照顧支援方案。「日間照顧」或是「全天候照顧支援」要視乎被照顧者失能及失智程度來定奪。支援可以包括：預備食物、協助沐浴、扶助步行、協助如廁等。此外，老老照顧者的身體狀况及照顧能力亦應在考慮之列。為了減低照顧上的風險，照顧者最好接受訓練，而物理及職業治療師可教導所需技巧。當然，照顧者亦可在網上平台取得相關資料。
如果經濟能力許可，為減低照顧壓力，雙老家庭最好聘請家傭幫忙。非牟利機構有開辦專為家傭及照顧者而設的照顧課程。對雙老家庭而言，就算未能負擔聘請外傭，仍可向社會福利署申請支援服務，其中包括社區照顧服務、日間照顧及護理等。由於「長者社區照顧服務券計劃」已恆常化，支援是可持續。
不自知承受力到頂 不懂求助
你或者會疑惑，既然支援服務存在，為何普遍的照顧者會感覺孤單，甚至抑鬱無援、壓力爆煲和絕望消極呢？我相信，究其原因往往是服務未達普及和未能到位。大多數護老者並不知曉有關服務和支援。由於完全不知道，他們不懂尋找；就算知道，要長者消化、接觸、上網也未必是一件容易事。
不過我認為，「照顧者的不自知」往往是問題關鍵。很多照顧者就算承受能力已到了頂點，也全然不察覺。因為不知，他們當然不會求助，因此從來未獲支援。我曾目睹不少護老照顧者已burnt out，長期擔當重責，心理壓力愈積愈重，又看不到出路，便愈感無奈。有些變得抑鬱自毁，有些更出現另一個極端，成為虐老及加害者。這樣的悲劇真是時有發生。因此，專業人士如醫生或護理者，務必留意護老者的情緒。如果能為他們提供輔導、轉介服務或照顧建議，他們的照顧壓力自然會減輕，悲劇亦可望防止。
就李老伯的情况來看，他感到照顧壓力很大，若能多聘一名外傭，在家照顧能力自然會提升。現時一名外傭要兼顧家務之餘，未必能貼身照顧患認知障礙症的李老太。除此，李老太可考慮參與社區日間中心活動及訓練；一方面提升她的精神及活動能力，另一方面亦可紓緩照顧者的壓力。
但是，我要暫且擱下這些建議。因為登機時間迫在眉睫，出盡渾身解數之下，我終於趕及成為最後上機的幸運兒。連太太也嘉許說：「算你叻仔，趕得到。今次終於『冇甩底』啦！」
「冇甩底」！哎呀，我曾幾何時「甩過底」呢？不過，懶得與她辯論了。閉目養神，想想今次目的地，女兒選了沖繩島，機程兩小時多。到埗後吃過晚餐，我便早早上牀，待翌日醒來，到酒店餐廳吃早餐時才欣賞周圍環境。不過，用餐時少不免「碌碌」手機、看看港聞。突然被一則港聞打住，標題是「豪宅照顧者命案 妻涉殺病翁自戕」；副題是「患認障肌萎八旬夫封口鼻亡 抑鬱七旬妻憂無力顧」。
又是一則照顧者悲歌！就算是物質及生活條件非常寬裕，身邊有足夠人手24小時照料，但是照顧者的情緒壓力，依然是相當巨大。這案件也只是冰山一角。
「老爸，你可唔可以做少一陣『蜘蛛俠』呢？」女兒作狀奪我手機。連太太也帶點指摘說：「成日掛在網上，你這隻『蜘蛛俠』不累嗎？」我不懂反應，只感有點懊惱。「以老護老」絕不容易。如果昨天不是那麼匆忙，或者可以多給一些安慰與支持。
梁萬福
（老人科專科醫生，一直從事老年醫學及老年學研究，積極參與義務工作，從醫管局退休，仍不遺餘力推動長者健康教育及醫療服務。）
文：梁萬福
編輯：梁小玲
美術：謝偉豪
facebook @明報副刊
明報健康網：health.mingpao.com
（本網發表的作品若提出批評，旨在指出相關制度、政策或措施存在錯誤或缺點，目的是促使矯正或消除這些錯誤或缺點，循合法途徑予以改善，絕無意圖煽動他人對政府或其他社群產生憎恨、不滿或敵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