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攝影達人}陳橋 拍途人涉水 豪雨苦候逾句鐘 攝影巨匠陳橋

文章日期:2024年06月02日

【明報專訊】近日香港新聞博覽館舉辦「緬懷新聞攝影泰斗陳橋先生 鏡頭下香港歷史點滴」專題展覽,紀念首代華人攝影記者陳橋,後輩稱之「橋叔」。橋叔屢獲殊榮,包括6次世界新聞圖片榮譽獎,和英女王榮譽獎章。橋叔今年4月6日在加拿大溫哥華辭世,享年96歲。他走過近一個世紀的歲月,旁人不太可能完整說出他的故事。記者分別訪問幾名曾短暫與橋叔共事的人,他們都異口同聲道出橋叔謙遜又不甘平凡一面,較少人留意的是,不論橋叔拿着相機跑什麼場合,他腳上依舊穿着一雙皮鞋。

卅載報業生涯 銘記「早到遲退」/文˙ 姚超雯

《南早》黑房主人 耐心教新人攝影

橋叔於攝影集《鏡頭下的歷史》自序提到他曾以拍攝「即影即有」照片維生,在1956年加入《英文虎報》當黑房助理兼攝影記者,3年後轉職《南華早報》。在《南華早報》,他一做就是28年,攝影記者職涯佔了他人生三分之一,其間有不少驚險動人時刻。橋叔生前接受過不少媒體訪問,但無論講多少次,他還是難忘1967年六七暴動。

2012年,六七暴動紀錄片《消失的檔案》導演羅恩惠計劃做六七暴動的專題故事,到香港歷史檔案館找資料,用上逾100個關鍵字搜索,搜尋結果來來去去也是那9盤DVD光碟中片長只有21秒的影片,她打算訪問六七暴動的經歷者,初時接觸過左派少年犯,後來慢慢擴大受訪者範圍,便找上了移居溫哥華的橋叔。

羅恩惠與橋叔早已相識。她1987年於《星期日南華早報》實習3個月,每周出版一次。她記得實習的部門有很多「獨當一面」的人,有戰地記者、不懂中文但報道中國政治的加拿大籍記者,還有其他資深前輩做重磅報道。

在充滿幹勁的氛圍下,羅恩惠自動請纓到內地採訪,報道改革開放不為人知的故事,「自己拍下一堆相片回來,拿去黑房冲洗」。橋叔當時為《南華早報》的首席攝影師,負責管理黑房,羅恩惠笑稱他是「黑房主人」,他冲曬相片後會教羅恩惠如何取攝影角度,拍出事件獨特的一面,「不要拍方方正正的東西」。實習同學多把握幾個月的學習機會,向橋叔借攝影器材,請教操作方法,「他都好肯教,好有笑容,好溫文」。報館工作那麼忙,無論是指揮同事,還是實習學生問他問題,「他卻永遠很淡定,態度很好」。

1987年,羅恩惠的實習完結,而橋叔也在這年退休,他們一別便是26年。

羅恩惠2013年訪問橋叔,重見故人,覺得「他好像沒變過,很隨和,很pleasant(和藹可親)」。她邀請橋叔到公園做訪問,甫坐下雙方已對答如流。羅恩惠稱橋叔每次講同一個故事,細節都會脗合,「他隨時講回當時的故事給你聽,還有那張照片為什麼這樣拍」。羅恩惠指出,熱愛工作、全程投入的人,才能把每次採訪工作的故事解釋得鉅細靡遺。

六七暴動烙印腦海 水浸 相奪獎

羅恩惠翻看橋叔攝下的六七暴動相片,她說有3個場景最觸動她,一是新蒲崗人造膠花廠工潮引發的東頭邨工人示威,二是左派人士在港督府門口貼大字報,三是港督府門外左派人士手持「紅簿仔」(《毛主席語錄》)舉橫額抗議,這3個畫面反映橋叔「走得很前,搏到最盡」。她仍記得橋叔描述的東頭邨現場很危險,左派人士與警察對峙,扔石頭、催淚煙都有,形勢緊張。那時左派媒體緊隨民眾後面拍攝,其他媒體則多數尾隨警察攝影,影出來的角度都是單面向的警察與民眾。橋叔認為尾隨警察的鏡頭太固定,便與另一名行家繞過警察,走到左派人士後面,欲取更寬闊的攝影角度。「他說他很小心,用紙包裹相機藏在衣服裏」,不料被人發現,遭圍毆及搶走手表和菲林,幸好有人為他解圍,但橋叔被打到躺了幾天醫院,事後菲林沒了,他重回現場拍攝。

橋叔用相機記錄不少衝突事件,但他的鏡頭也對準民生日常。六七暴動前一年,西營盤第三街和正街交界因暴雨水浸,他收到消息指有途人被冲進水裏,便在正街一間排檔後面的石上站了一小時。橋叔一早調整好光圈和快門速度,把快門按下一半,剩餘的一半再看準時機按下。羅恩惠回憶:「橋叔說當時的行人經過(看到洪水)很害怕,全都蹲着走,一直拍不到(想要的)照片。」苦等良久,橋叔終於拍到一名女士遭洪水冲跌的畫面,他憑此照片獲得香港報業公會主辦的1966年香港最佳新聞圖片獎和1973年日本尼康國際攝影比賽第三名。羅恩惠說橋叔甚喜歡這張相片,因為他要養妻活兒,正職以外,假日要接商業攝影工作幫補家計,照片的獎金減輕不少經濟負擔。

橋叔拍照的年代還在用菲林相機,按錯快門就會浪費一格菲林,機會愈來愈少。橋叔如何把握時機,記錄寳貴時刻?橋叔告訴羅恩惠,拍攝新聞相片不用那麼講求機器的數量和質素,「講求個人反應,可以的話提前到新聞現場」。羅恩惠憶及一次英國王室成員到訪徙置區,橋叔早兩小時到現場,問清楚王室落區路線,思考拍攝位置。

拍火災要逆風

橋叔又說拍照時要留意風向,是順風還是逆風,拍火災時一定要逆風,因為火會順着風燒過來,燃燒產生的煙則會反射光線。進入隧道拍照不用閃光燈,因為會爆光,不得已要用閃光燈的話,陳橋則訓練自己按快門的速度來控制曝光時間,「他說他的快門速度最慢可以至1/8秒、1/4秒」。

羅恩惠對橋叔的形容,記者先後在橋叔的前同事、曾任《南華早報》港聞部副主管張樹槐及前總編輯劉志權口中略有聽聞。張樹槐曾與橋叔共事8年。兩人外出採訪時,張作為新人一開始誠惶誠恐,但已是《南華早報》首席攝記的橋叔「好肯教年輕人」。張續說橋叔拍照有自己的想法,「經常思考用什麼特別角度,不會隨便拍」。張樹槐受他影響,後來從事公關,會思考如何更好地利用相片。他跟橋叔不算熟稔,但橋叔不介意將一身本領傳授他人。2017年移民加拿大的橋叔已到鮐背之年,他一次回港有30名《南華早報》舊同事為他慶祝90歲大壽,他則教一眾後輩氣功養生。張樹槐說橋叔於慶生宴示範「蛤蟆功」,他見橋叔功架厲害,也跟着學習,場面溫馨。

慶生當日劉志權也在場,劉說他在香港浸會學院修讀傳理系時見過橋叔,橋叔在新聞攝影課上分享攝影心得。「我印象最深的是橋叔說做記者要早到遲退,尤其是攝影記者。」跟張樹槐一樣,劉志權與橋叔沒太多交集,但十分佩服橋叔的敬業。他記得有次草地滾球比賽因下雨取消,記者一般做法是離開現場不採訪,但橋叔繼續留守,找人在水氹前滾球,示意雨水積成水氹,令草地不宜比賽,「做新聞有時不能從常規角度出發」。

橋叔一生遇過不少人,相比他96年的人生,3名受訪者與他相識的時間有限,但同樣敬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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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證港督府示威 捉大時代變幻/文˙ 嚴嘉栢

新聞攝影師見得最多的,通常不是自家同事,而是在新聞現場並肩的行家。黃勤帶在1977年起任職突發記者,1980年代初轉任攝影記者,現場聽到「橋叔」前「橋叔」後,初入行就認識老行尊陳橋(橋叔),從前輩身上偷師。兩人相處點滴不多,但黃勤帶由行家和後輩角度觀察,認為橋叔的主要貢獻有二:記錄殖民管治下,香港高速發展的30年,以及建構香港新聞攝影。

橋叔在1950年代中入行新聞業,其後30多年記錄內地和越南難民潮、六七暴動和保釣運動。他拍過英女王、德蘭修女和球王比利訪港,亦攝下葛柏、吳錫豪和林過雲的身影,見證地鐵建設並通車。翻閱橋叔的新聞攝影檔案,香港浮生掠過眼前。

公餘進修英文

另一方面,橋叔的個人經歷就似殖民管治下的港人寫照。他學歷不高,不欲承接家族魚檔,經親戚介紹到虎豹別墅替遊客拍攝即影即有相片,後來輾轉到《南華早報》工作。然而一個讀書不多的華人攝影師,如何在英文報紙立足20多年?除了工作達一定水準,也要懂得應付「西人阿頭」。黃勤帶說,橋叔曾經放工後到夜校進修,學習處理英文報紙的事務。

黃勤帶不諱言:「假設陳橋在中文報紙工作,他就不是這個人。」在1970、1980年代,中英文報紙對待新聞相片的態度差天共地。英文報紙將新聞相片放得很大,攝影師的名字寫得清清楚楚,每當攝影師在國內外獲獎,都會隆重其事刊登報紙。相反,中文報紙只當相片是文字插圖,行內戲謔攝影師是「影相佬」。英文報紙重視相片,對相片要求更高,橋叔就在西方媒體制度和氛圍下成長,謙稱「我都係一路睇一路學」。

黃勤帶認為,橋叔的相片跟《南華早報》相輔相成,報社處理相片得宜,才發揮他相片的威力;另邊廂,當英文報紙頭版是一張大相,攝影師身肩重任,責無旁貸。黃續說,香港新聞攝影歷史的重要章節,就是中英文報紙皆有,年青攝影師能觀察兩者的差異。黃勤帶初出茅廬時,看過攝影集《陳橋新聞從影廿年》(1980)後大開眼界,發現中文報紙有其侷限,有時未能發揮新聞相片的潛力。

記錄生離死別

從攝影集看橋叔作品,到現場見到真人,橋叔總是身穿獵裝或西裝,永遠不變的是那雙皮鞋。新聞攝影師有時上午跑往火警現場,下午到官府拍攝隆重場合,衣著要時刻準備就緒。他從來沒聽過橋叔說髒話,頂多是「咁戇居」,不齒行家轉數慢,畢竟文字記者可以補問,但「相影唔到就返唔到轉頭」。

橋叔的拿手好戲是記錄珍貴瞬間,譬如生離死別——1962年,一名婦人攜子抵達英界,兒子可隨丈夫居港,自己卻被遣返故鄉;又或捕捉群眾情緒——1967年,兩名婦人身處群眾之中高聲吶喊,在港督府門外示威。要捉到新聞焦點,前提是轉數快、懂得走位和取適合角度,因橋叔經驗多,黃勤帶憶述不時有行家請教他。以選擇位置為例,有分「生位」、「死位」,「生位」即能隨時走動,若站在「死位」,「唔郁得就死梗」。

黃勤帶記憶中的橋叔樂於教人,有時到學院講課,雖然現時新聞攝影方式不同,但其精神不變。他認為現在香港新聞攝影水平高,建基於橋叔那一代攝影師,珠玉在前,香港不少新聞攝影中介(photo agency)亦願意聘請本地出生的攝影師,傳統一脈相承。

{ 圖 } 受訪者提供、南華早報

{ 美術 } 朱勁培

{ 編輯 } 周淑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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