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2024年5月底,國際布克獎(International Booker Prize)公布結果。德國作家Jenny Erpenbeck及英譯者Michael Hofmann憑Kairos共同獲獎。故事以柏林圍牆倒下前後的日子為背景,描述一對於東德柏林生活的忘年戀人的愛情故事。
國際布克獎評審表示Kairos獲獎,是因為作者「以耀目的散文揭示年輕學生與年長作家之間的複雜關係,追溯這段親密關係日常的張力與挫折。[……]故事以愛戀與激情起始,但同樣與權力、藝術和文化相關。這對戀人的自我沉醉,以至他們墜入毁滅性漩渦的過程,與東德這段時期的大歷史息息相關,並常以奇特的角度與歷史相遇」。小說所呈現的,恰巧是記憶如何儲存,又如何面對的問題。
紀念物
一切從一個盒子開始。又或:一切最終以盒子收結。
小說開始之際,故事早已完結。多年以後,男子再次與女子見面,問她會否參加自己的喪禮。4個月後,男子死去。6個月後,有人送來兩個大紙箱,裏面載滿了各類雜物:信件、複印本、日記本、筆記、購物清單、照片、明信片、剪報。那是男子所收集的,與女子之間關係的憑證。女子同樣有一個手提箱,裝起二人關係的紀念物。在法語中,souvenir既是用以記取的物件,同樣是記憶的動詞形式,記憶與物件由此混和難辨。「許久以前,他紙盒中的紙張與她手提箱中的紙張互相對話。現在,兩者只向時間說話。」於是,女子打開第一個紙箱,借助這些殘存之物,對照二人的故事,將一切重新帶入現在。
漢斯是位50多歲的作家,已婚,育有一子。那年,卡特利娜19歲,對未來抱有盼望。在一趟巴士旅程上,二人偶爾相視,碰巧在同一個巴士站下車,待雨勢停歇,以類同的步伐走出簷篷,穿過隧道,抵達文化中心,發現它剛好關門,於是相邀喝杯咖啡,一切就此開始。
「一切就此行進,沒有其他可能性。」愛戀開始時,往往顯得如同命定。就着咖啡,他們聊起彼此的歷史,他第一本書出版時,她才剛剛出生,34年的年歲差距。然後,他們一道回家,聽他聽的音樂,到外面的餐廳吃一頓飯,然後回家一起過第一個晚上。此後,即是更多的相聚時間,許多許多的第一次。漢斯告訴卡特利娜,他有妻兒,行事需要小心,一切皆有法度,必須約法三章。「失去婚姻的話,我就不是這個人了。」他如是告誡。
書名卡伊洛斯(Kairos),指的原是希臘神話裏掌管時機的神祇。「幸運時刻之神卡伊洛斯,據傳額上有綹頭髮,這是抓緊他的唯一方法。因為,這位神祇邁開帶翼的腳走過以後,他的後腦勺是光滑無比而沒有頭髮的,無處可抓。」卡特利娜多年後回想,自己與漢斯的相遇,究竟算不算一個幸運的時刻?時間稍瞬即逝,然而在事件發生的當下,一切似乎並無其他可能。「他們把出生年份(後兩個數字)加起來,發現總數正是一百。這不可能是偶然!他說,想到我們有可能錯過彼此,無法相遇,我就感到不舒服。」所有偶發之事,都會隨着人加諸其上的意義,陸續變得如同奇蹟。然而,日子愈是甜蜜,下墜自然更為痛苦,這是小說的真理。
記憶的介質
記憶需要憑證。Kairos這部小說,以卡特利娜翻閱舊日文件起始,正正將記憶與其介質的關係,設為小說的重心所在。這不是說,只要有了檔案,有了文件,記憶就變得無比堅實。反而,這些紀念之物,恰恰是編織故事的材料,讓間隙與欺暪得以成立,讓偏差可能發生。
小說中央有一個巨大的轉折,此前是甜蜜時光,其後則是由猜忌而生、一再滋長的漩渦。
在美好的日子裏,所有的記憶憑證,都是為了印證兩人對同一現實的共同確認。他們會互相寫信,在日記中記下每日共處的細節:我們到那家餐廳了,聽了那首音樂,說過這些話。某次卡特利娜到匈牙利旅遊,回來後與漢斯相聚,結帳時他刻意收好帳單,並且宣告,這是我們重聚的證據,是值得收入博物館的珍品。這張帳單,自然是與那些寫滿愛意的信件與便箋,一同封入了漢斯的紙箱之中了。
然而,甜膩的日子始終有限。本來答應隱藏自身,不打擾漢斯婚姻的卡特利娜,終究還是耐不住了,她會偷偷跟去漢斯的家庭活動,遠遠地看着他,想到漢斯已婚的事實,也會不禁流淚。漢斯眼見如此,也覺得卡特利娜愈來愈神經質了。後來,卡特利娜到了奧得河畔法蘭克福實習半年,即使常常坐火車來回柏林見面,二人始終相距更遠了。向來變幻莫測的漢斯,某天突如其來地坐火車到法蘭克福,卡特利娜在月台上見他,豈料漢斯也不踏離車廂,只拋下淡淡一句,我要放下你了,事情要完結了,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原車回到柏林,留下卡特利娜一個人在火車站崩潰。幾天後,漢斯卻又與她玩起假裝結婚的儀式來。
也許是出於這些變故,某些裂縫逐步延伸。某天起,卡特利娜不再在日記裏,仔細地記下事情的真實了。那天到電影院觀看弗里茨.朗作品回顧展的,究竟只有她一人,抑或她另外有伴?「她日記裏未有提及。」她的日記沒有寫到,實習那段日子,她每日上班,都會看看同事是否已經回來,也沒有寫到,自己會到那位同事的家裏睡覺,即使別無其他發生。這些事情她也沒告訴漢斯,她不想向漢斯承認,更不想向自己承認事情真有發生。「未以文字記載的事,不曾發生。」直至某一天,她終於還是跨出了那一步,與同事睡了,單單一次。
之後有好久的一段日子,出於愧疚,當漢斯一再在自己的日記之中寫下二人的經歷,卡特利娜的日記一直留白,「卡特利娜什麼都沒寫。」然後,她在某張廢紙上,寫下同事首次親吻她胸膛的感覺,掃入桌上的紙堆之中。不過紙張不會隱形,也不會碎成粉塵,後來漢斯要抄下某個名字時,恰巧找到了那張寫有字句的廢紙。
操弄記憶
整部小說以重溫記憶為主題,漢斯與卡特利娜的視角交替出現,每一個「他」(he)和「她」(she)都被留用,專指二人,以呈現在他們的紀錄之下,各自有何理解。這場雙軌飛行,軌迹最初相互貼近,交相螺旋,變故過後,則愈離愈遠,又或向詭異的方向傾斜扭曲。
小說中一再出現的,正是關於書寫當下的描述,將焦點一再帶回記憶與介質的關係之上:此刻她寫,她思疑,她在日記中記下,她決定不提。「她的日記確實只提及了漢斯,這只是因為她沒有把在法蘭克福那幾個月的一切都記錄在日記中。從一張紙變成文件,是個神奇把戲。紙張的神奇把戲,可以生出欺暪。[……]你在某個無人之境中,讀到這張、這張、那張或其他的時候,一個不同而未被寫下的真相依然繼續存在。即使知曉這個真相的大腦變得健忘,又或散碎,真相永遠獨立存在。柏林夜裏,卡特利娜獨個在公寓裏想到,即使是謊言,也必須經過適當的設計才能讓人相信。對於沒有權力的人來說,謊言是首選的權力形式。」
話雖如此,假如記憶必須外置,才能持存,才能化作物質憑證,對這些文字紀錄的直接干預,就幾近於操弄記憶了,尤其是犯錯之人甘願接受的情况。
漢斯知曉卡特利娜出軌以後,事情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他不再相信卡特利娜的說辭,甚至認為她一直說謊;有過一次瞞騙,本來堅實的信任就馬上崩解。卡特利娜由此陷入罪人的位置,她把頭髮剃去,渴求漢斯的原諒,而漢斯要求的則是,卡特利娜必須對他全然坦露,不留餘地。「你此刻不告訴我的事,留在暗處的事,未有揭露的事,這些東西統統不會融解,對我們不利。對我們不利,對我不利,最重要的是對你不利。」因此,漢斯走入卡特利娜的書房,讀她的日記,寫給他的信,也重讀自己寫去的信,一再從中斟酌謊言的所在,對照他寫信給卡特利娜的時候,卡特利娜又在何處做着什麼。漢斯要求卡特利娜,按照他的話語,給那位外遇對象寫信訣別,言辭惡毒。卡特利娜給信件簽名之際,他又覺得惡心,向卡特利娜提出要求,「從今以後,他說,給我的信要用打字機來寫。看見你的字迹,我無法忍受」。卡特利娜沉默答應,不曾抬頭。
漢斯無法寫信給她,既不想寫,也不願留下證據,以指認這段可怕的日子。他把一切的控訴與指摘,錄成音帶,讓她聽去,要她逐點回應。A面、B面,60分鐘,卡特利娜坐在房間裏,戴上耳機,聽漢斯的聲音,逐句抄錄下來,然後回應。每次聽完以後,漢斯就會收回錄音帶,洗掉上面的紀錄,在同一個錄音帶上,重頭灌錄,如同黑板上的粉筆痕迹,寫了又刷,刷了又寫。如果沒有卡特利娜自己抄下的筆記,一切都形同夢境。漢斯如像直接對卡特利娜的腦袋說話,回帶重播着實艱難,她的腦袋化作了他的紙張。反來覆去,隨着漢斯執迷於卡特利娜的過錯,一再回首過往,他們的關係只有短暫好轉,之後便又繼續崩裂,在柏林圍牆倒下,東西德融合之後,悄悄地消解了。
「她把自己與漢斯的日常生活記錄得細緻入微,是因為這一切都建立在幻覺之上嗎?換句話說,這些日常並不可靠,因為當中缺少了保證?她想到,只有在現實中找不到安全位置的東西,才會在博物館中展示出來。」
重複與揚棄
在美好的日子裏,重複是種反覆銘刻。開初,漢斯和卡特利娜共度3個星期的生活後,特意重回舊地,走回最初相遇的路徑,將一切重演一次,排練二人的共同歷史,如同將之永遠刻印於記憶之中。然後,他們互相數算一次,第一次見面時的心路歷程,有些大家知道的事,有些已然忘記的事,也有對方並未留意的事。3個星期以前發生的事,由此變得更為深化了,因重複而改變性質。「回到最初的起點,令起點本身成為了一件自身圓滿的事。一件現在感覺形同奠基的事。」
在變故以後的時光裏,重複則化作諷刺。「迄今為止,唯有當他把當下視為準備成為過去的狀態,可以為他控制的時候,當下對他來說才有意義。現在,當下似乎淘空了。他感到時間推他前行,他卻並無參與。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前進。對他、對所有其他的人、動物、植物來說,對所有有限之物來說。迄今為止,他一步一步生產記憶,現在他的生產已變得無力了。」時間無法由他控制,漢斯由此變成一個無法自控地回望過去的人。隨着日子過去,漢斯一再提醒卡特利娜,一年之前,你剛出發到法蘭克福,你到了同事的家裏去云云。卡特利娜問,為何要一再記住這些不快的紀念日?漢斯則說,無法忘記的事,只能予以慶祝。否則,可能只能略過不表。
從前代表親密的一切,他要求卡特利娜不再做了,因為它們已逐步成了漢斯無法忍受的事物。「不過,疏漏、省略、迴避的效果,是將漏掉的、略去的、避過的東西以幽靈的形式永遠保留下來—— 一如黑格爾所述的揚棄(aufheben)的意思。在他們共同生活的幸福時光裏,漢斯多次為她朗讀這段文字:揚棄,首要的意思是『懸置』,其後是『以另一形式保留』之類的意思,第三則是『提升到另一更高的層次。』」
回到當下,翻讀這些塵封文檔的卡特利娜,也無非是重新將這段久遠的時光翻出,將之再度懸置、保留、提升。假如沒有文檔,這些日子是否就難以如此鮮明?假如沒有另外一人的版本,這些記憶是否就難以對照?在故事的最後,尚有一段後話。卡特利娜面對6個檔案夾,查看近1200頁的文檔,內容詳述一個化名伽利略的間諜,接受了東德國家安全部派出的任務,引誘適當的女性脫離西德,改而加入東德。那原來就是漢斯的另一身分,一個從未向卡特利娜公布的身分,而他的監視對象正是漢斯自己的妻子;要求開誠佈公的人,原來同樣藏有秘密。假如缺了這些文檔,我們還會知道人的另一面嗎?又或:正是有了這些文檔,才讓欺暪開始,也正是透過這些紀錄,我們才能斟酌,隱藏與揭露之間的一切。我們總要明白,表述與所想之間總有區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