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文學‧《紐約時報》21世紀百大書單的文化意涵

文章日期:2024年07月28日

【明報專訊】筆者有閒逛世界各地書店的習慣,目的在於看看書店一般在賣些什麼書,人們又在讀些什麼。不論在各類大小書店,幾乎可以說,其他人都讀的書都必然跟自己在注視的並不一樣。即使到了大名鼎鼎,位於巴黎的莎士比亞書店,你還是會發現,在有剛踏入青少年時期的人,拉着母親在看性別議題的書的同時,有一眾年輕讀者站在日本漫畫書的書架前,興高采烈地談論着屬於動漫世界的事。

近日《紐約時報》書評為讀者選書,一張內含100部著作的名單矚目登場。「21世紀百大好書」(The 100 Best Books of the 21st Century)——名單如此標榜。標題的用意,自然是為本世紀文壇作一小總結。但同時,它必然帶有留下伏筆的意味,是對將來的一種展望——書單以世紀作為單位,顯然有它指涉的意義,就似是一個新世紀的里程碑。

女性聲音變換人文風景

現在21世紀才過了約四分之一,原來值得一讀的書已有如此之多?相信,在本世紀結束時,能代表這個時代的著作將碩果纍纍。而作為讀者,自然好奇,這100本書到底是什麼?自己喜歡的著作又是否榜上有名?這裏筆者可以預告,假如讀者近年讀女作家的書較多,便很大機會在書目上偶遇心儀之作。原來,書目上由女作家作寫的著作,比男作家所寫還要多,這可算是一反上世紀人文風景的常態。假如書目會說話,它大概是在說:「我們現今的世界充滿了女性的聲音。」

回顧遊覽書店的經歷,確實可見,近年的話題之作、暢銷書,大多出自女作家。單是看本次的名單,位居頭3名的皆由女作家所書寫。而第三名,希拉里.曼特爾(Hilary Mantel)的《狼廳》(Wolf Hall)全球賣出超過300萬冊,遠超其他同是布克獎得獎作的銷售水平。

從市場的角度看,單純看列在名單上的女作家,她們的著作,的確比男作家們的書更為暢銷。以位居第一的作品為例,是由意大利那不勒斯女作家埃琳娜.費蘭特(Elena Ferrante)所寫的《我的天才女友》(My Brilliant Friend)。它不但是長年的暢銷書,而且近年還改編成電視劇,頗受大眾歡迎。故事講的是主人翁在那不勒斯成長時,跟她出雙入對、往後使她念念不忘的天才好友。除了這部小說,作者還有兩部著作入選名單,可說是本世紀文壇大放光芒的作家。

在小說以外,這部那不勒斯小說系列作所掀起的話題也不少。作者以費蘭特為筆名書寫,其真實身分一直是個謎,而隨着小說系列的知名度提升,大家對這個謎更是愈發感興趣。學者為此提出猜測,都一一被作者和出版商所反駁。直到2016年10月,調查記者克勞迪奧.加蒂(Claudio Gatti)在Il Sole 24 Ore和《法蘭克福匯報》上聯合發表文章,根據房地產交易等財務紀錄得知,翻譯家安妮塔.拉賈(Anita Raja)是費蘭特筆名背後的真正作者。

是次身分的披露,馬上引起很多文學愛好者的抨擊。主要是,一位作者想要遠離大眾的目光,被如此對待顯然是侵犯私隱。作家珍妮特.溫特森(Jeanette Winterson)在《衛報》譴責加蒂的調查,認為那是惡意詆譭女性,她說:「是次所謂的費蘭特身分調查,本質是對一位女作家的成功而發,一種執迷的憤慨。她有權按照她自己的方式書寫、出版和推廣她的書。」事件的後續,學者對比費蘭特與其他作家的寫作風格,發現拉賈的丈夫可能才是真正的作者。而費蘭特則早對外表示,對她性別提出質疑的人都帶有偏見,認為女作家在寫作上能力不如男性。

事實上,往往被人談論、登上文學界頭條的,常是女性作家。作為女性,為自己的名聲辯護已是常態。就像名字兩度出現了在書單上的加拿大女作家,艾莉絲.孟若(Alice Munro),近日其女兒向媒體披露被繼父性侵的童年,使外界對這位已逝的偉大作家提出疑問。她作為文學界的女性先鋒,面對自身的家庭問題時卻選擇沉默,這結局難免使人感到詫異。

對於孟若的醜聞事件,不少女性作家選擇為其辯護。例如,同是加拿大的傳奇作家,瑪嘉烈.愛特伍(Margaret Atwood)稱,她早有聽聞過這種讓人震驚的事,但在孟若當時所居住的小鎮,這種事常被掩蓋,而且這種事件正是她的寫作元素。

畢竟,如今女性在文壇上的名聲,都是靠這些在上世紀默默耕耘的前人所建立的。在孟若所身處的加拿大,在當時甚至連像樣的出版機構也沒有,能夠在文學界展示屬於自己的聲音,已不容易,何况是作為一名女性?即使到了上世紀末,1996年女性小說獎(Women's Prize for Fiction,原名為Orange Prize for Fiction)的誕生,目的也是為了抗議好些小說獎充斥男性作家的現象。到了今天,世界女權意識普及,小說獎的獲獎者常為女性,已經不足為奇。有沒有《紐約時報》這份名單,已是毋庸置疑的事實。

文學的歐美中心主義

走進書店,售賣的書籍琳琅滿目,站在推廣文學的角度,有書評人精心為讀者篩選,自然為普羅大眾提供了不錯的引導。在多元文化漸受重視的世界,能夠有不同性別的聲音,顯然是樂見的事。然而,細看書單著作,不難發現一個讓人憂心的現象。

說來讀者或會詫異,甚至是不敢相信,所謂本世紀最好的100本書裏,有七成出自美洲,兩成歐洲,竟只有少數亞洲和非洲作家的身影。這不禁令人懷疑,所謂好書好文學,在如此狹隘的定義下,指的其實是什麼?難道,在文學這領域,非洲和亞洲就沒有值得關注的?又或者說,文學界一直致力推廣女性文學,難道這裏的女性只限西方的女性,或自幼就舉家移民到歐洲,受西方教育的女性?這有違文化多元的普世宗旨。

無可厚非,《紐約時報》作為北美洲的傳媒機構,北美作者壟斷名單,結果不讓人感到意外。可是,撇除這點,名單內的歐洲作者還是佔了其餘的大多數,造成了歐美加起來佔九成的局面。那麼可以肯定地說,這裏有某種所謂世界準則的偏好。一般而言,我們可以稱這種情况為西方中心主義。而所謂西方,可能從來都是一個政治概念多於一個地域概念。例如說,俄羅斯也可列為歐洲國家(地域上橫跨歐亞),但在這次的名單裏,很遺憾地,並沒有俄國作家。

其實,世界文學裏的西方中心主義向來存在。單是看歷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名單,會發現鮮有亞洲和非洲作家;而我們平日常說的國際文學大獎,如布克獎(The Booker Prize)和科幻小說界的雨果獎(The Hugo Award),其中的入圍條件是必須由英語書寫。即使布克獎設有國際組別的獎項,條件必須是該年被翻譯成英語的作品。可見,非西方國家的文學弱勢,其一是寫作語言的問題,其二是未獲西方世界青睞並翻譯成英語的緣故。把問題往深一個層次推演,還包含了語言本質的問題:我們可以想像,如中文這類跟歐洲語系截然不同的語言,翻譯的同時,美感和文化質感流失在所難免,以致即使存在英文譯本,也不一定能打入西方市場。近年金庸作品翻成英語,便是一例。

論到這裏,會發現《紐約時報》的書單除了存在西方中心主義,還有赤裸裸的英語中心主義。要逐一去數,便知百本著作只有十多本由外語書寫,當中有3本出自費蘭特,另有兩本出自智利詩人作家羅貝托.博拉紐(Roberto Bolaño)。由此可見,非英語作家能夠在文化霸權下佔一席位的,加起來實質還不到10人。

無疑,一眾英語作品裏,能夠入選的都有一定的口碑,如克萊爾.吉根(Claire Keegan)的Small Things Like These,和希拉里.曼特爾的《狼廳》,都是讓人為之津津樂道的佳作。曼特爾於前年突然離逝,如文壇巨擘的隕落。她這次有兩部著作入選書單,可能是向她致以敬意。很自然,整份書單是近期選出的,篩選過程受新近的文學事件影響亦可以預料。約恩.福瑟(Jon Fosse)的《七部曲》(Septology),其身影出現在名單上,可以想像,不多不少是因為他去年才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緣故。而對於近這十年獲諾獎的作家,除了長年暢銷的石黑一雄,和前年得獎的安妮.艾諾(Annie Ernaux),其餘的都好像不見蹤影。

像諾貝爾文學獎這種最為知名的獎項,為了不被人詬病,近年常有把獎項頒發給非主流作家的傾向,好些得獎者獲了獎,但名字很快又消失於大眾的視野。似是2021年得獎者是坦桑尼亞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Abdulrazak Gurnah)。這位來自非洲的作家,不但在西方世界沒有知名度,就連在非洲的本土,也沒有多少讀者——不得已要強行比較,他的作品其實在歐洲更有口碑。類似情况,讓人想到華語作家殘雪。殘雪的作品在日本享負盛名,瑞典學院院士馬悅然稱她為中國的卡夫卡,而近年西方世界的文壇認為,她將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相比起在外地的名聲,殘雪的作品可謂不為中國人所熟知。

顯然地,這一切都歸咎於文化與意識形態的問題。同時,亦跟誰作為文化權力者有關。

世界的文化權力

以上所論及的,似乎都在指向一個悲觀的結論。就是,作為寫作的人,如非生於西方世界或使用英語書寫,注定難以受到重視。這樣的結局,難免會使人一問:這份由《紐約時報》編選的書單,挑選者究竟是誰?為什麼這些人有權決定作品的重要性?

根據網頁資料,它開宗明義便說,名單「由503位小說家、紀實作家、詩人、評論家和其他書籍愛好者投票選出」,而這些人包括了著名驚慄小說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讓人困擾,卻不意外,是即使這些作家裏有用非英語寫作的亞洲人,其選擇的或都是西方出版的著作。可能,問題的本質還在於,在文化霸權之下,身為少數的我們甚少捍衛自身的文化地位。

誠然,就筆者個人意見,這份書選名單裏較為矚目的無疑是當中的翻譯作品。事實上,比較布克獎英語跟國際組別,較矚目的往往是非英語寫成的作品。原因可能是簡單的,就是,每年全個世界加起來的作品,比單是用英語出版的作品有更多佳作。無奈地,西方世界掌握了文化話語權,自然有更多資源讓英語書寫的作品被世人看見(當然,有資源投放在文化上,是好事)。

嘗試從正面角度切入的話,雖然有點諷刺,就是讀者應該自行發掘名單以外的作品。畢竟世界之大,難免有未經發掘的瑰寶,不能全依靠權威指點迷津。而值得慶幸的是,《紐約時報》的這份名單並非全然封閉。在簡介的文字裏,網頁邀請讀者寫上自己最喜愛的十本書,使讀者也有一定的發言機會。作為讀者,我們期望人類會繼續寫作,而在本世紀終結的時候,世界會有更多來自其他文化的聲音。

文•扁豆

編輯•鄒靈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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