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滄海之上，海盜以搶劫為生、殺人為常，顯然漠視法紀。有關海盜的創作總帶俠義色彩，打鬥場面固然吸睛，但觀眾更好奇惡人養成之路。為何要捨安穩取萬惡？黑暗腐敗之時，善惡又由誰定義？嘉慶年間朝廷貪腐，百姓常遭欺壓，華南海盜因而橫行，代表人物至今仍是個響噹噹的名字——張保仔。據歷史所述，一代海盜王有不同面向，敵人當前他手起刀落，但對貧病百姓則建廟供安身，劫富濟貧。二百年就此流過，張保仔的心境無從求證。作家林宇結合史實與幻想，嘗試在其小說《壹捌零壹》補足歷史空白。人性很複雜，但萬惡皆有因。
社會變化 創作砍掉重練
自稱童心未泯的林宇，喜歡打機、看漫畫、讀金庸，也一如廣大漫畫迷熱愛《One Piece》（海賊王）。「如果香港有一本英雄小說就好了」，熱血英雄故事總是吸引，芸芸香港歷史人物配得起英雄之稱，非張保仔莫屬。同樣以海盜為主角，有指《壹捌零壹》是暴力美學版《One Piece》，但林宇強調撇除書中一些小彩蛋，兩故事走向截然不同。
比較以往兩本著作，《壹》是林首次挑戰寫長篇小說，風格也有很大變化。2015年出版的《N個不能不死的告白》講述一宗宗離奇懸案，重點不在案件，而是迫使人犯案的社會環境。暴力是林宇偏好題材，《壹》的打鬥場面延續其暴力美學；不同的是，他這次刻意避開人性黑暗，「（以前）那小說係無咩出口，我想寫一個比較光明的故事」。
故事醞釀10年之久，林宇初時寫過一個5萬多字的中篇故事，圍繞張保仔一行人的冒險旅程，陽光味重，對歷史着墨較少。眼見社會環境經歷巨大變化，他決定砍掉重練，更深入蒐集史實資料，寫一本更實在的歷史小說，「幫香港做少少紀錄也好，講一些想講的說話也好」。寫書心態不再是打一場機，看一回《One Piece》，而是創作一份有意義的作品，「新版本是有力量的」。
非呈現完整歷史 冀讀者抱存疑態度
書名《壹捌零壹》指的是1801年，15歲的張保仔本來是漁民之子，其父遭海盜殺害後，加入由鄭一領導的紅旗幫海盜，故事就此展開。小說內容有幾多成真假？林宇指《壹》與《三國演義》類同，均是建基於史實再添創作內容，部分或與史實有矛盾衝突，但關鍵歷史予以保留，「例如曹操在赤壁之戰輸了，不能硬行說他贏」。故事發展順應歷史脈絡，逾九成角色是現實出現過的人，作者則「腦補」其個性、彼此溝通、做事動機等歷史細節。
畢竟不是歷史學家，林宇創作的最大任務並非呈現完整歷史，而是寫一本好看的小說。現存的張保仔歷史記載零碎，甚至互相矛盾，他反而認為增添創作空間，有如以前從事編輯工作，「把不同東西集中在一起，剪裁出一個我心目中覺得理想的故事，其實是很棒的」。故事中段，張保仔遭伏擊，逃跑途中獲漁民趙子樂相救。子樂是原創角色，為的是突顯百姓對張保仔看法的衝突。紅旗海盜昔日幫了村子不少，子樂認為應當報恩，但有些村民則出於對官兵的順從、唯利是圖，寧願交出張保仔。
「我最希望大家看書的時候，你要問這件事是不是真的。」林宇不斷強調《壹》是一本小說，讀者不應將情節全數當真，「我希望你問，而這個態度應該延續在所有地方的」。記者想起以前觀看英國王室劇《王冠》，有些情節戲劇化得難以置信，也會上網求證真偽。林宇正正期望讀者抱有這種凡事存疑的態度，亦歡迎私訊他討論。
海盜具個性與思考 非只為勢所迫
小說由張保仔成為海盜說起，最終以他率領紅旗幫向清廷投降作結，前後不足10年。海盜盛世如何出現？林宇引述周星馳電影《武狀元蘇乞兒》，丐幫幫主蘇乞兒跟皇帝說：「丐幫有多少弟子不是由我決定，而是由你決定。」套用至張保仔時代，官兵沒有負上保護人民的責任，為滿足一己私欲而欺壓百姓，社會動盪混亂。《壹捌零壹》中紅旗軍師郭婆帶，張保仔對其初印象是個教書書生，手執長劍與實戰格格不入；事實上郭的確是書香世家公子，被官差假扮的山賊滅門，決意成為海盜。「如果世道很好，每個人安居樂業有飽飯吃，無人想做賊的，無人想做乞丐的。」
但只總結一句為勢所迫，似乎抹去海盜更多的個性與思考。事實上他們並非別無選擇，可留在漁村繼續任人魚肉，至少過安穩日子，但海盜都選擇了投身怒海。張保仔做海盜時年僅15歲，早段故事刻劃過他的掙扎，特別是面對已舉手投降、甚至年紀相若的官兵。要下手嗎？他一剎那遲疑，差點丟了性命。後來郭婆帶向張保仔剖白，才讓他明白對官兵冷酷殘忍的原因，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張保仔自此立下決心，以海盜為志業。
《壹捌零壹》絕大多數是男性角色，惟女主角鄭一嫂石香同樣展現出志氣，原受命運擺佈，最終成功反客為主。她命途坎坷，被山賊擄走賣入妓院，但當偶遇鄭一時，不是被海盜擄走，而是主動上船做海盜。「她做每一件事都是自己做決定的，不會是順從命運，在那灰心喪志。」鄭一死後，石香成為紅旗幫的領軍人物，與其義子張保仔成婚，共同指揮龐大海盜艦隊。
為勢所迫之下，三代紅旗海盜沒有向命運低頭，反而成就非凡。第一代鄭七建立紅旗幫，同時獲越南西沙王朝邀請出任海軍司令。第二代鄭一決心統整各幫派，促成華南海盜聯盟，槍口一致對外。再到石香、張保仔時代，他們野心更大，「做海盜經常被官兵打，我打返你轉頭」。紅旗幫艦隊實力強大，連清兵也不夠打，與外國軍聯手都輸。「不是純粹你迫我去做」，這些謀略展現海盜的堅忍靈活，以至張保仔做俠盜建廟，也是出於自發。
不再非黑即白 希望在於不放棄
林宇想藉《壹捌零壹》帶來希望，結局卻不怎樣正面，張保仔最終交出紅旗歸化朝廷。史實記載，張保仔投降後獲賜官職，藉對付昔日海盜同盟立功升遷。「歷史上其實你會理解的」，做海盜不過是求生，若有機會上岸換取一官半職，為何不為？故事中張保仔並非全無掙扎，直到某件事發生，才醒覺投降是最合理選擇，為免劇透在此不述。
一代海盜最終歸順，有人或覺得「好似唔係幾有型」，林宇坦言思忖良久，到底要虛構結局、跟隨史實、或是將結局省略？「既然整本書都是跟歷史行，我就照去。」他選擇跟隨史實，甚至為張保仔補上投降原因。有趣的是，那是隨着人物歷程慢慢浮現的，「 那選擇已經是我無辦法決定，而是這故事人物必須要這樣做」。
林宇遇到很多小說家講過的狀態，故事不再受執筆者帶領，而是筆下人物自己講述。以前他寫小說，壞人總是不得好死，《壹》卻放過了好多人。「寫到某處覺得應該要死，但張保（張保仔原名）直頭同我講不會殺死他。我就問（張保）：『真的嗎？』好啦，咁放過他。」那刻張保仔為何動慈心？林宇彷彿聽到他回答：「大家是很多怨恨的，對方做這件事都有原因，你試圖理解佢啦。」
寫書期間角色躍然紙上，他們在耳邊細語，林宇描述得詭異又温馨，笑言那段日子像「24個比利」擁多重人格，自己與角色一起生活成長。當然他理性回想，顯靈的張保仔也不過是自己。「其實我也有轉變」，以前心中充斥憤恨，對人的判斷非黑即白，自言思想偏右翼的他說，最近幾年慢慢能理解「左膠」。「我想對這個世界溫柔啲」，他頓了頓問：「是不是好Kam（令人尷尬）啊？」
張保仔是一代海盜之王，是當今仍流傳的英雄人物。《壹捌零壹》雖以張保仔為主角，但600多頁小說不是他的自傳，林宇更想呈現他與海盜兄弟互相扶持的畫面。郭婆帶一度妒忌張保仔的才華，但也會反省他倆同屬一條船，朝共同目標進發，不應計較太多。
200年後世界很不同，我們都不是張保仔，但每個時代都有為勢所困的人。寫到最後好像忘了說，在張保仔所在的黑暗時代，希望到底在哪？林宇提醒不要往結局尋，希望並非源於找到出口，或大團圓結局；而是張保仔與海盜兄弟一路上的志氣。「我不會向命運低頭，我一定要用我的方法同你鬥過。最後贏定輸定投降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唔好放棄自己，總之要諗辦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