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大角嘴是一個界線曖昧的地方,位置夾在奧運、太子和旺角之間,沒有港鐵站,不少街道以植物命名,區內唐樓和新樓並肩而立,途人偶爾會被冷氣機滴水弄得厭煩,偶爾會對那剪鐵燒焊聲感到好奇。在這工業味濃的九龍舊區,仍會見到鐵窗花和花鐵閘,藝術家何兆基素來專注當代雕塑和傳統工藝實踐。這次他獲香港藝術中心邀請,探索如何將「扭鐵花」工藝融入社區藝術,並傳承技藝。
背景
項目:「扭鐵花」大角嘴社區藝術/工藝教育計劃
目的:將工藝融入藝術創意實踐,並連結社區文化及傳承
人物:香港藝術中心、藝術家何兆基、30名分別來自香港中文大學、香港浸會大學及香港藝術學院的學生
先學屈鐵 草圖絲毫不差
6月某天,來自中大、浸大和藝術學院的大專生隨何兆基來到恒昌五金舖學扭鐵花,周老闆熱情歡迎。五金舖內放滿扁鐵、圓鐵、屈鐵工具和剪鐵機等,一不留神就會碰到機關,踩到「陷阱」。打過招呼後,何兆基連忙吩咐學生拿出設計草圖,量好要用的扁鐵長度讓他開料,然後找周老闆學屈鐵。工具大小按屈鐵的弧度不同,有學生屈出來的鐵與草圖相差無幾,本以為「差不多就可以了」,不曾想周老闆十分眼利,一手拿過學生的扁鐵,堅持要把它屈到跟草圖一模一樣。
何兆基事先叫學生構思一個家居小器物,浸大視覺藝術學院學生洪諾霖打算做一個鑰匙架,這個想法由其妹妹提議,「家裏平時放鑰匙的位置沒擺其他東西,只有一堆鑰匙」。長方形的鑰匙架,上面短鐵的部分用扭,下面則用屈的技法,看上去難度不低,諾霖度鐵片長度預留了走趲位,「預長一點,讓扭鐵花機可以夾住」。周老闆看見草圖時也覺得「(鐵)咁短好難扭」,但他仍奮力一試,助諾霖實現構思。諾霖在屈鐵部分設計了S形圖案,她說:「因為外公以前扭過的(鐵花)好多都有S形這元素,我想加到作品中。」原來諾霖的外公以前也會扭鐵花,外公住所的窗花便是其作品,他亦曾將鐵屈成玩具送給年幼的諾霖母親。
當日約10名學生跟周老闆學習,店內幾把風線運轉,努力讓眾人不流一滴汗。看到牆壁、機器和工作枱上寫滿周老闆開鐵料的算式,可想像他在五金舖度過的時光一點也不短。學完扭和屈鐵,要將扁鐵部件焊接,學生和何兆基夾好期再做工作坊,已是7月的事了。
燒焊初體驗
抵達廣昌電業五金公司門前,Woody師傅已告誡要小心地上夾着回路鉗的槽鐵導電。有學生忘記穿著長袖衫、戴勞工手套,還好Woody和老闆虎叔早有準備。做焊接會產生火花,那火光傷眼,Woody師傅示範時提醒學生要「上鏡、落鏡」,拿起面罩遮擋。
藝術學院學生鄭少霞笑言開頭聽到扭鐵花,「我驚㗎,因為要燒焊嘛,好驚(啲火花)會彈到」,但此機會實屬難得,無法在學院工作室體驗,她不想錯過。記者到過現場,便明白何兆基戲稱扭鐵和焊鐵工作坊是「戰場」的原因。鄭少霞說:「我們沒預料到那個場所的地面凹凹凸凸,站也站不穩;放得下很大張工作枱,但行走的通道很窄。」她續憶述落手落腳做第一件作品時的情形,師傅個個「硬橋硬馬」,對每個步驟和細節都很執著,亦很用心教學,「我們或會覺得塊鐵那麼硬,未必整到(草圖)那個形出來,跟到少少都OK,但師傅會跟到足」。望住堅硬的扁鐵被師傅用看似簡單的工具屈曲焊接,扭出流暢柔順的紋路,少霞形容那彷彿是將硬鐵軟化般,她頓時想到「鐵漢柔情」一詞。
諾霖和少霞第一件扭鐵花作品分別是鑰匙架和書架,均在家中使用,中大學生李珊珊的設計卻是「商用」。珊珊與好友在中大經營咖啡店「山承」,咖啡店剛好需要一個遮架放置雨傘,她認為鐵在平價物料中較持久耐用,「算是偏向永恆的東西」,便想結合扭鐵花元素設計遮架。遮架圖案由太陽、山和流水組成,「中大有個別名叫山城,山的城市,我食字食個承字」,「承」代表如源源不斷的流水般承傳。珊珊的設計啟發了教育計劃下一輪的社區設計作品。
為社區製遮架 再思藝術意義
東華三院於大角嘴設有「福全共物館」,去年推出日用品援助計劃「借嘢」,於大角嘴區內增設多個借遮點,香港藝術中心與何兆基便打算跟東華三院合作,讓學生設計放置於區內的遮架,供街坊共享雨傘。何兆基與區內的鐵器師傅討論遮架的基本結構,以及可讓學生發揮「扭鐵花」設計的空間。何兆基談及整個教育計劃過程,「其實都幾有趣,因為並非一開始就將每一步計劃得好清楚」。他要求參與教育計劃的學生提交設計草圖,終由香港藝術中心及福全共物館的代表一起選出6份設計,並由所有學生合力製作。
李珊珊、鄭少霞和洪諾霖的遮架設計獲選,其中珊珊以「大角嘴有緣」為題。珊珊留意到日本車站早有免費借遮服務,她想像前人留下雨傘,供後來者使用的畫面,「整件事很溫暖」。下雨天沒帶傘出門時,珊珊的腦海總會萌生一個念頭:「如果眼前剛好有一個遮架,有人把傘留下就好了。」用一把傘連結人們,她心想假如借走和借出雨傘的兩人相遇,不也成就一段美好的緣分?珊珊認為幫大角嘴街坊設計借用雨傘的遮架,讓藝術應用變得貼地,不限於在畫廊交易的高雅作品。有別於第一件遮架作品,今次為街坊製作的遮架加上了底盤和膠轆,珊珊說那是何兆基的想法。有了底盤,可以承托雨傘,也避免傘上的雨水弄濕地面;有了轆,移動遮架時更省力輕便。珊珊表示,她創作時沒想太多,因為沒想過會作為社區產品設計的原型生產,「有些地方未考慮得好周全,是個很簡陋的設計」。
何兆基希望透過這個教育計劃,向學生灌輸工藝製作「說到底是要服務他人,不止是個人藝術表達那般簡單」,他說工藝製作往往講求合作,作為設計者要容許他人協助完成作品,同時也要幫忙製作別人的作品。
五金鐵器與船塢
何兆基是奧運居民,勉強算是大角嘴街坊,猶記得初搬入奧運,附近的大角嘴還未有那麼多食肆,也沒什麼交通工具可直達此處,「覺得這邊是舊區,沒有來這裏的需要」。他搬來逾15年,從沒仔細研究大角嘴歷史,自參與香港藝術中心主辦的公共及社區藝術計劃「轉角:」,作為「社區駐留藝術家」協助籌劃社區藝術及工藝教育項目後,才查閱了不少歷史資料。香港藝術中心節目經理鄭宇程解釋,「轉角:」為市區更新基金第6期資助計劃,中心留意到大角嘴在1970年代開展填海工程前,原為船塢,造船業和五金工業隨之興旺,區內至今仍有不少五金舖。「五金舖有好多工匠,他們有不同技術,但這些會隨市區更新發展慢慢式微。」中心便探尋將傳統工藝轉化,在社區重新定位的可能,塑造有用之物。
大角嘴有活字印刷廠,也有玻璃工廠,為何最終選了扭鐵花作藝術介入?回望鄭宇程所述的大角嘴歷史,何兆基認為以五金鐵器切入頗合適,「因為五金鐵器是工藝品常用的物料」。何兆基走訪大角嘴,發現還有小量花鐵閘,勾起不少兒時回憶,他感覺花鐵閘在1970至1980年代很普遍,鐵閘、圍欄,甚或是窗台的花籠,都用上了扭鐵花這工藝,但現在愈見稀少,他便想:究竟大角嘴還有沒有人懂得扭鐵花呢?他經中心接觸到恒昌五金71歲的周老闆,周老闆告訴他這門工藝發展重心自1980年代末轉移內地,他現在接到的都是急單,「別人趕不及返內地委託人做,今天下單,明或後天要的那種」,但趕時間難以做出上乘之作,加上沒新人入行,「我跟他(周老闆)說,他的手藝那麼好,失傳好可惜」。何兆基見扭鐵花能加入產品設計中,便想讓學生學習。
項目結束時,通常會撤走放置社區內的藝術品,那麼其連結社區的意義便會消失,一切還原基本步嗎?鄭宇程說社區藝術的確無法永存,但其重大意義在於影響我們的思想,「(計劃)當中的工藝教育和美感體現,激發學生和師傅想像扭鐵花的應用空間,這價值不容易被量度,但可以永久」。何兆基亦言,意義在於教育過程,「過程成為每位參與者回憶的一部分,那件事便延續下去」。何兆基說,大專生學完扭鐵花,為大角嘴製作遮架後,下一步會去中小學搞工作坊,讓中小學生認識扭鐵花這門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