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諾貝爾和平獎頒給日本原爆倖存者反核組織「日本原水爆被害者團體協議會」(日本被團協),令不少傳媒跌眼鏡,認為頒給一個反核組織似乎是有意避免加沙戰爭爭議之舉。不過,這個似乎「人畜無害」的民間組織,還是在以巴衝突問題上惹來以色列駐日大使指摘。廣島和長崎,跟加沙一點也不遙遠。
和平獎沒有像一些評論預期頒給國際法院(ICJ)、聯合國近東巴勒斯坦難民救濟和工程處(UNRWA),似乎避開了以巴爭議。不過,跟烏克蘭戰爭一樣,加沙戰爭這個重要的時代背景是無法避免的。日本被團協82歲代表委員、廣島被團協理事長箕牧智之接受不同傳媒訪問談得獎感受都提到加沙,稱本以為和平獎會頒給那些在加沙致力拯救小孩、阻止戰爭的人們。他在記者會上說:「加沙衝突那些受戰火波及的兒童,令人聯想到80年前的原爆孤兒。」這句話觸動以色列駐日大使科恩(Gilad Cohen)的神經。科恩在10月13日分別以英語及日語在X上發文,首先祝賀及肯定被團協因追求和平與正義而獲諾貝爾和平獎,然後說:「不過,箕牧智之代表委員將加沙與80年前的日本相比較,是不恰當且缺乏根據的。」科恩的日語版聲明只說「不恰當」,但英語版本卻是措辭強硬得多的outrageous(令人憤慨)。他稱,加沙由恐怖組織哈馬斯統治,哈馬斯襲擊以色列人又用巴人做人盾,犯下雙重罪行,亦是反人道罪。他指出,哈馬斯去年10月7日襲擊以色列導致不少婦孺被殺及被擄,但卻看不到被團協代表委員就事件發聲明。他批評,這樣的比較是歪曲歷史,也對恐襲死難者不敬。帖文的附圖是兩名被哈馬斯挾持的小孩。
以色列眼中的雙重標準
可能是礙於社交媒體的限制,科恩的嚴厲指控沒有提出詳細論證,我只能嘗試理解箇中邏輯。他之所以如此抗拒將加沙跟近80年前的日本比較,大概是因為美國投擲原子彈,並非攻擊軍事目標,導致大量無辜平民死傷;相反,以軍只是「自衛」反擊襲擊以色列的哈馬斯,而且以軍一直宣稱交戰遵循最高的國際標準,不傷害平民,只是哈馬斯用平民做人盾。不過,以軍的軍事行動是否合理、有否顧及人道救援,一直引起國際社會質疑。科恩在帖文中強調是控制加沙的哈馬斯首先襲擊以色列,似乎把一切責任歸咎哈馬斯。沒有人會為哈馬斯的暴行辯護,但我不知道科恩是否如一些以色列右翼輿論一樣,認為加沙平民默許哈馬斯統治,因此不值得同情。如果是這樣,同樣邏輯也可應用於日本,二戰時的日本為軍國主義者操控對外侵略,原爆死傷者是為日本軍國主義付出了代價,因此也不值得同情。但我相信科恩應該不會如此看待原爆死傷者。科恩最後質疑箕牧同情加沙巴人卻沒有同情被哈馬斯傷害的以色列人,是雙重標準。箕牧是否沒有同情以色列人,恕我無法查證,但以此為批評理由十分薄弱。批評美國「九一一」恐襲後在阿富汗的反恐戰造成平民傷亡,同情阿富汗平民,並不等於對「九一一」的死難者不敬。同情以色列平民跟同情加沙平民為何一定要非此則彼,這種「以色列邏輯」實在很難理解。
何况箕牧的發言根本不在比較加沙跟戰後日本,他沒有批評以色列,只是說加沙的兒童喚起他的原爆回憶。一名老人的感受也要遭以色列扭曲及批評,才真是outrageous。正如日本學者小熊英二在《朝日新聞》質疑:「特意發布可能會激怒駐在國國民感情的帖文,能有什麼外交上的好處呢?」
美國在1945年8月6日及9日在廣島及長崎投下原子彈迫使日本投降,造成至少20萬人死亡,原爆倖存者(亦即日語中的「被爆者」)一直面對身心健康及社會歧視等問題,他們也一直是日本反核及和平運動的中堅。他們傳承原爆經驗,不是為了要世人注視他們的痛苦,而是要令世人把目光放遠,為世界和平努力。原爆倖存者一直以「No more Hibakusha」(不要再有被爆者)為口號,到包括以色列在內的世界各地分享原爆經驗,更邀請以巴兩地年輕人到日本跟原爆倖存者交流,希望培養下一代的和平主義者。
倖存者與小孩
不少仍然在世的原爆倖存者遭遇原爆時只是小孩,他們提及世界上的衝突時都很自然會談到小孩,一來這勾起他們的回憶,二來小孩是衝突中最無辜無助的一群。以色列向加沙用兵,隨着加沙人道災難愈來愈嚴峻,原爆倖存者亦積極發聲。外界普遍相信,以色列是擁核國。去年11月,以色列極右耶路撒冷事務及遺產部長Amichai Eliyahu曾主張用核彈炸加沙,雖然以色列政府立即劃清界線,但仍引起廣泛關注,原爆倖存者尤其憤怒。據《讀賣新聞》去年11月8日的報道,被團協事務局次長、85歲的兒玉美智子憤怒地說:「不了解核武的可怕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威脅說要用、要用,到底是為了誰、為了什麼而戰?」她接着提起童年往事,廣島原爆時她7歲,就讀的學校距離廣島爆心地3.5公里,形容那是畢生難忘的地獄。她特別提到,有一個與她年齡相若的女孩用渴望的眼神盯着她,她說:「每當在報章和電視上看到戰火中的孩子們的眼神,就會想起那個女孩,我全身都會僵硬起來:為什麼無辜者要遭受這樣的對待?」
你或者會說,原爆倖存者太感情用事、思想太簡單,不明白地緣政治的複雜。也許是吧,他們大概不會洋洋灑灑大談以色列跟阿拉伯世界的恩怨、分析各國錯綜複雜的利益計算,他們有的只是戰爭的切膚之痛,以及對和平的強烈願望。當日本依賴美國的核保護時,他們卻敦促日本加入《禁止核武條約》;他們對加沙的關注,亦令今年廣島和長崎的原爆紀念儀式鬧出爭議。
一些原爆倖存者和反戰民間組織認為,既然俄羅斯及白俄羅斯因入侵烏克蘭沒有獲邀出席紀念儀式,以色列亦不應獲邀,否則便是雙重標準。這也是自加沙戰爭以來,不少全球南方國家對西方的質疑:為何只譴責俄羅斯,卻縱容以色列在加沙濫殺?據《中國新聞》(按:「中國」是指日本的「中國地方」,包括廣島縣、鳥取縣、山口縣等地)今年7月報道,箕牧當時亦認為不應邀請以色列:「看到戰火中的孩子們,真是可憐。邀請發動這種事的國家是不對的。」
廣島原爆紀念儀式仍有邀請以色列,但隨邀請函附帶敦促以色列停火;長崎則沒有邀請以色列出席,理由是加沙戰爭引起爭議,為令儀式順利舉行,決定不邀請。長崎此舉惹歐美國家不滿,連日本執政自民黨內部也有關注聲音。在紀念儀式前20天,美國、英國、法國、加拿大、德國、意大利和歐盟大使致函長崎市長鈴木史朗,稱不邀請以色列會影響他們的出席意向。他們稱,跟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不同,以色列在加沙的軍事行動是遭哈馬斯襲擊後「行使自衛權」,將以色列等同俄羅斯和白俄羅斯「令人遺憾」。結果,英美大使缺席長崎紀念儀式,歐洲加拿大等地則派出次一級代表。
今屆和平獎既被質疑迴避加沙,也被質疑針對俄羅斯。據日本放送協會(NHK)報道,俄羅斯外交部發言人Maria Zakharova上周三(10月16日)批評美國利用諾貝爾和平獎委員會散播「虛假的意識形態」,渲染俄羅斯核武威脅——雖然俄羅斯總統普京在入侵烏克蘭後多次威脅動用核武。和平獎被指針對某一國家也不是第一次,美國前總統卡特2002年獲頒和平獎,也被美國保守派質疑是針對當時的美國政府。但無論如何,對原爆倖存者而言,反俄、反美還是反以這些標籤都沒意義,最重要的只是反戰。在當前意識形態對立、西方與非西方抗衡的世界,他們對各地戰亂受害者寄予同情、努力追求和平的無核世界,或許顯得不合時宜。但正是這些不合時宜的堅持,世間的善良才不至於消磨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