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近日一篇有關英國倫敦雲貴川米線分店開幕的報道,在facebook引起了一輪有關「港式雲南米線」的討論:既是雲貴川,即雲南貴州四川,何來「港式」;有人認為車仔麵沙嗲牛肉麵才是「港式」;亦有人點出雲南根本沒有香港所見的米線。在外地出現「疑似港式」食物所引發港人談論何謂「港式」,與我提出的香港菜 (Hong Kong Cuisine)關係尤為密切。現望加以敘述,並提出我就「港式」的思考與批判。
世上沒有自有永有的飲食文化:意大利粉和番茄皆非意大利土生,但在意大利菜中實是不可或缺。意大利粉抵港,本地人將其加進湯裏,視它為本地麵食的一種。意大利粉是意大利的,但叉燒(罐頭清雞)湯意(大利粉)是香港的。我們除了應撇開原生論(primordialism)外,更應關注食物如何在地化,本地人如何加入香港元素,使它變成一種fusion食物;更甚者,本地人如何把它融入生活,就此建立共同的社會根基(common social root),成為一種屬於自己的食物/菜(cuisine)(Mintz, 1997)。曾經的「fusion意粉」現在是香港菜中的叉燒湯意。
時空構成不同理解
「港式雲南米線」的討論反映了不同年齡層的觀點,而年齡決定了口味及選擇。60歲的會說香港從來沒有米線,而90歲的亦可說香港從來沒有即食麵,但沙嗲牛肉麵已被認定為「港式」。由此可見,時空構成了對「港式」的不同理解。「港式雲南米線」近年崛起,必須歸功於以「譚仔」作字號的餐廳。譚仔1990年代於長沙灣永隆街發迹,將麻辣及米線合二為一(《飲食男女》,2009)。創辦者譚氏家族從未詳述為何把雲南二字冠於米線之先,而我認為可能與米線於雲南盛行有關:
雲南的米線種類繁多,皆「源於」族群及省份之間的互動:大小鍋米線、鱔魚米線、早餐的豆花米線,以及最出名的過橋米線等。雲南玉溪的米線被視為最正宗,彝人所製的山羊米線最好。各米線的精髓是湯底,食客會依照以上種類落單,但可另加配料,整體口味以香辣為主。雲南看似代表了米線,但命名本就受權力關係影響,如為什麼是雲南而非玉溪或彝人;亦會受其目的影響,如本地包餅業稱非本地包為俄羅斯包以予人較高級的感覺;譚仔當初亦可能期望借助雲南米線的名氣吸引顧客。因此,以地方命名不一定就是代表該地方,而譚仔與雲南的雲南米線相似但實質不盡相同。
譚仔特別的地方可說是她如車仔麵的百搭模式(《飲食男女》,2009),讓食客在配料、湯底、辣度、小食、飲品,還有特別需要(走/少/多)上都有極多選擇;配料有不少與車仔麵相似,飲品則與茶餐廳類近,辣度亦因應港人口味設有分級制,有傳媒更曾估算出至少有63萬種可能(UFood, 2020)。米線經過在地化的過程,以車仔麵的模式不斷擴張。譚仔適逢香港有利連鎖不利獨立餐廳的環境而崛起,即使香港有「正宗」的雲南米線餐廳,但譚仔主宰了香港人對米線的想像。
以譚仔為首的港式雲南米線與雲南的雲南米線到頭來相異比相同多。我亦深信我們斷不能在雲南點「火腿魚片頭豬大腸三酸三小,飲凍好立克少甜」。「港式雲南米線」中,「雲南」實為一個浮動能指(floating signifier),而我們詮釋「雲南」為一個地方及其與米線的裙帶關係。米線因此與雲南緊緊扣連,但它同時承襲車仔麵的模式,擁有香港的元素。因此,它是非雲南非香港的。「港式雲南米線」在是次討論中看似毫無歧義,但若參照意大利粉的例子,大家究竟視它為fusion意粉還是叉燒湯意呢?而這問題亦帶出本文的重點:
「港式」強調香港特質 同時自我他者化
我們應重新審視「港式」一詞在香港的用法。「X式」理論上描述有他者成分的東西:台式奶茶、泰式炒飯、日式咖喱。食物為「原來」的一方,「X」為把食物改變的一方。依此邏輯,港式雲南米線實是合理,等同fusion意粉。可是,是次討論以至社會近年都用「港式」描述有共同社會根基的香港食物/菜,有所謂港式茶餐廳、港式奶茶等。有說港式茶餐廳奶茶的用法源於外地茶餐廳標明「港式」以吸引客人,然後香港媒體網民不假思索地用於香港的茶餐廳。(外地「港式」有着不同的目的,而本文主要論述的是香港「港式」)我們說「港式」香港食物,可能是在強調食物的香港特質,是好事;但我們同時異化自己的食物,自我他者化,是壞事。這矛盾看似沒問題,但若我們用外地做例子,這就好比日本說「日式壽司」,意大利說「意式Pizza」。在香港,車仔麵是車仔麵,茶餐廳是茶餐廳,我們不會不用不需加「港式」在前。
那「港式雲南米線」會成為香港菜嗎?食物在地化繼而變成cuisine是一個持續的過程——時空在變,何謂香港菜也在變,而我們進食甚至爭論也是過程重要的一環。即使車仔麵現在是香港菜,後世也可把它推翻。同時,在地化的食物也不一定需要變成cuisine,背後牽涉了不同飲食的權力關係,以及我一直強調的共同社會根基。雲南米線現在是港式,但它亦慢慢在社會生根。譚仔三哥刻意除去「雲南」:在他眼中,他的米線就是本土的香港米線,跟雲南再沒關係(《大學線》,2016)。同時,如坊間戲謔所說的「譚仔話」雖然帶有歧視色彩,但「懶肉勿演」卻展現了服務員與顧客的互動及食客的共同回憶。當30歲的我回港首先要喝的是奶茶時,不少90、00後第一樣想起的就是要「X譚」。他們的飲食記憶、習慣及口味有一大部分就是由此建構,所以在不久的將來,米線說不定會有突破性的發展。
最後,鳴謝網友@chujiney糾正錯處,以及倫敦大學亞非學院高級講師Dr Jakob Klein的寶貴見解。本文如有錯處,還望指正,謹此致歉。
文˙黎的琛(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人類學及社會學系博士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