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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名周記:瘋狂背後

文章日期:2025年03月02日

【明報專訊】上周看《華盛頓郵報》時看到新欄目Trump Tracker,介紹寫道:「特朗普今周做了什麼?這個追蹤器讓你緊貼最新消息。」除了侵粉,大概很多人已經有特朗普疲勞,不想全天候追蹤。但關心國際事務又逃不出其五指山。香港時間星期六凌晨正要睡覺之際,社交網絡卻傳來白宮橢圓形辦公室的片段,顯示美國總統特朗普、副總統萬斯跟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在一眾記者面前高聲互罵。雖然特朗普劇場已經看得有點厭,但今次仍然令人瞠目結舌。不過,在震驚之後,世界又如何自處?

澤連斯基2019年9月到訪聯合國總部時已跟特朗普交手過一次。當時身穿西裝的他在特朗普身旁顯得矮小,戰戰兢兢聽着記者們向特朗普追問有否向烏克蘭施壓,回答問題時也小心翼翼,生怕開罪特朗普。特朗普當年被揭曾多次致電澤連斯基,以扣起美國援助作威脅,施壓要烏克蘭調查拜登父子,此事導致特朗普遭國會彈劾。時至今日,飽歷風霜的澤連斯基已不是當年那個恍如驚弓之鳥的小國總統,他有備而來,清楚要為烏克蘭爭取什麼;特朗普也很清楚要什麼,那就是要美國從烏克蘭問題抽身而退,佔些便宜,非要烏克蘭讓步不可,雙方衝突在所難免。

這個約10分鐘的片段相信已有很多人看過,且不詳細說了。外交向來講求禮節(或曰虛偽),三人這樣在一眾記者面前高聲喊話,教人嘖嘖稱奇。特朗普斥澤連斯基已沒有牌打、堅持下去等同「拿第三次世界大戰作賭注」;萬斯斥澤連斯基不尊重美國,連多謝也沒說更十足長輩教訓後輩。不過,整個會面其實長達50分鐘,雙方到40分鐘才翻臉。要了解事件來龍去脈,看C-Span上的完整會面錄影才更清楚。

會面一開始,澤連斯基便向美國道謝,但雙方一開始已經不同調。特朗普堅持Make a Deal,澤連斯基則在意美國的安全保證,而且一開始便舉出一系列具體要求,例如要求技術分享,讓烏克蘭可以加強防空系統;並跟俄羅斯交換戰俘,包括被俄羅斯擄走的2萬個烏克蘭兒童。特朗普則反覆強調要先達成協議,重申對普京的信任:「我已與普京總統交談過。我感覺非常強烈,我認識他很久了,我深信他們對此非常認真,我們將達成協議。」他說達成協議對美國和烏克蘭也有好處,美國不用無止境向烏克蘭投入資金,愧對美國納稅人;也不用再有無辜者傷亡。特朗普說:「想想那些父母吧,不管是俄羅斯還是烏克蘭,想想那些無辜失去親人的父母。他們的孩子毫無意義地被殺害,這場戰爭根本不應該開始。」

沒有人不會同意特朗普這番說話,的確戰爭拖延下去對誰也沒有好處,但特朗普卻不斷聲稱烏克蘭沒牌打,對俄羅斯卻又百般遷就,外界一早質疑,就算特朗普跟普京達成停火,普京休養生息後又會再捲土重來,這也是烏克蘭為何要美國作安全保證的理由。有備而來的澤連斯基向特朗普展示俄軍虐囚的照片,提出以示俄羅斯不可信,也敢於反駁特朗普的謊言,指歐洲為烏克蘭付出了很多,也駁斥萬斯說要外交途徑解決烏克蘭衝突的說法:過去的外交努力根本沒有阻止了俄羅斯入侵,現在說要外交又怎令烏克蘭安心?雙方最終不歡而散,連原定的礦產協議也沒有簽署。歐洲多國領袖紛紛在社交網上撐烏克蘭,不過口頭上的支持並不能有助解決現實困境。歐洲如何為烏克蘭提供安全保證?歐洲各國如何協調行動?美國抽身而退後的歐洲究竟如何自處,這個大問題仍然懸而未決。

從現實角度思考俄烏問題

侵粉愛說特朗普在下一盤大棋、以出格思維打破常規,反侵粉則說特朗普是瘋的。但無論怎樣,二戰後的國際秩序已因為特朗普出現巨變。拋開對特朗普的愛恨才能令人預計未來世界的走向。且看看不算是侵粉的芝加哥大學國際關係教授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的觀點。米爾斯海默信奉現實主義,著有《大國政治的悲劇》(The tragedy of Great Power Politics)等著作,主張俄烏戰爭的始作俑者是西方,因為北約東擴挑撥俄羅斯神經,沒有理會俄羅斯的安全關切。可能因為觀點離主流西方太遠,西方主流傳媒鮮訪問他。上周,他接受網台Judging Freedom訪問,認為特朗普對俄羅斯及普京有恰當的了解,明白若想談判解決烏克蘭問題,就必須很大程度上遷就俄羅斯的利益。他還提到,特朗普要解決烏克蘭問題的主要障礙是歐洲國家甚至是烏克蘭本身,因為雙方都不願意跟普京達成協議,令美俄和解難以實現。米爾斯海默等現實主義者向來認為,一個中立的烏克蘭(即不加入北約)是最好的方案,既照顧了俄羅斯的安全關切,又可以讓烏克蘭和平發展,但他也坦言很少人接受這方案。

引用米爾斯海默的分析並不是要說特朗普真是雄才偉略,除非是特朗普肚裏一條蟲才可能知道特朗普在想什麼,只是想指出特朗普的外交政策並非單純發瘋,背後也可以有理論支持。當然,這不代表我認同米爾斯海默的想法:米爾斯海默認為俄羅斯沒有擴充領土的企圖,只是要安全保證,但如果有看過普京在入侵烏克蘭前夕對烏克蘭歷史的扭曲詮釋,實在很難令人信服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純粹是因為要阻止烏克蘭加入北約(歐美一直沒有答應烏克蘭加入北約)。但對特朗普和現實主義者來說,普京要怎樣想都不是重點,大國劃分好勢力範圍互不干涉、和平共處便好了:你有你爭取你的國家利益,我也有我的國家安全關切,只要大家Make a Deal便好了,小國並沒有置喙的餘地。拉丁美洲是美國傳統勢力範圍,因此特朗普不容外國染指巴拿馬運河;北極航道也是未來大國角力重點,因此特朗普想要格陵蘭;至於烏克蘭和加沙,美國利益有限,特朗普只求盡快脫身。

歐盟須制訂對俄戰略

歐洲面對今天這變局其實早有人預警。2000年代,歐洲前共產國家跟西歐老為如何面對美國及俄羅斯爭執,東歐國家基於過去歷史,埋怨法德不明白俄羅斯的威脅;而法德則因反對美國攻伊而跟美國鬧僵,東歐國家則支持美國。2009年,著有Post War: A History of Europe Since 1945等巨著的英國著名歷史學家Tony Judt接受自由歐洲電台訪問時指出,對美國而言,歐洲並不是戰略關注核心,而俄羅斯只是地緣政治博弈的一部分,是一個「既可能成為有用伙伴,也可能是嚴重麻煩」的大國。但對歐洲來說,俄羅斯的影響力卻是直接且無法迴避的現實。俄羅斯與中東對美國只是遙遠的外交問題;但對歐洲而言,兩者不僅是外交問題,還涉及諸如能源、移民等內政問題,也涉及複雜的歷史。因此他認為,歐盟不能寄望美國的支持,東歐也不應對美國有太多幻想,只有強大的歐盟,才能真正制訂針對俄羅斯的戰略政策。

10多年過去了,歐洲仍然未有制訂對俄戰略,烏克蘭戰爭再加上特朗普卻迫使歐洲必須選擇。而特朗普這樣大幅改變戰後美國外交策略,只求有Deal、只求對美國有着數,什麼規範原則都可棄之不顧,承受衝擊的將不止烏克蘭和歐洲,全球局勢也會受牽動,世界準備好了嗎?

文˙林康琪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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